几十年过去了，我时常想起那场边境作战，那一段血火燃烧的岁月永远让我刻骨铭心。

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是很难想象战争之苦的。睡不了觉的问题在战场一线非常普遍。炮弹就在身边爆炸，战友就在身边倒下，刚上战场一个星期左右，大家的精神都极度紧张，即便是精疲力竭、昏昏欲睡，一有风吹草动就马上惊醒。然而一旦过了生理极限，人就进入极度瞌睡的状态，几乎站着都能恍惚昏睡。可担负着坚守阵地、与敌战斗的任务，想睡不能睡就成了极其艰难的挑战和考验。站哨时稍一打瞌睡，轻则丢掉性命，重则丢失阵地。当时每个哨位两人轮值一晚上，一个人要盯半个晚上，极其疲惫的状态下分分秒秒都是煎熬。为了守阵地，我学会了抽烟，还上了瘾，战场上长夜漫漫就是一根烟接着一根烟连接起来的长度。

喝生水、脏水在战场上也是家常便饭。上阵地两个多月，官兵们从未喝过开水，有时生水、脏水还要控制着喝，遇上敌我双方连续激战还会断水。阵地上喝的水，是战友利用暗夜翻山越岭从3公里外的山谷背回来的。水源是敌标定的炮击目标，会时不时无规律地放几炮，有的战友就倒在了背水路上。盛满水的塑料桶每桶重25公斤，匆忙背来的水非常浑浊，要放一大把净水片才能喝。遇上连续激战，背水的路线被切断，连最后几滴泥浆水大家也要匀着喝。

吃不上热饭的问题在战场上更是司空见惯。热饭供不上，就吃压缩饼干和罐头。压缩饼干第一顿吃感觉挺好吃，甜甜的还有点豆香，吃几顿就难以下咽了。没有战事时，后方的炊事班通常会在拂晓时分用蛇皮口袋把热饭和信件背上阵地。一旦连续作战，供给线被切断，热饭就断了，再加之断水，大家只能艰难地吞咽压缩饼干。现在回想起来，我喉咙里似乎还有那种干涩甜腻的感觉。

洗不了澡的问题在战场上早已习以为常。两个多月里，坚守阵地的官兵没洗过脸，没刷过牙，更没洗过澡、换过衣服，人人都是黑乎乎、臭烘烘的。进入4月份，经常下雨，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人体成了烘干机。不到半个月，大家身体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溃烂。后来撤下来休整，我们在一个山谷温泉里洗了一次澡，不久后我身体溃烂处掉下锅巴似的大块结痂，那是我关于洗澡最深刻的记忆了。

蛇鼠毒虫的问题在战场上也不可小觑。漆黑的夜晚坚守阵地时，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辨不清究竟是敌人摸上来了还是老鼠爬过来了，让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为了尽早辨别清楚，我们就冒着遭敌枪炮袭击的危险，半跪在哨位里伸出脑袋仔细聆听，有的战友因此付出了生命。一次，我们阵地遭受了猛烈的炮火袭击，从石缝里震出一条大蟒蛇，有火箭筒那么粗。一个战友端起冲锋枪就要扫射，我立即制止，一是怕蛇没有被立即打死会伤人，再者蛇与老鼠是一个平衡的食物链，没有蛇，老鼠就会泛滥成灾。蛇和老鼠让人发怵，但又不得不与之共处，这给战地官兵造成了不小的心理阴影，让我至今记忆犹新。

战斗生活中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面对战友的牺牲，然而在巨大的悲痛之后，大家从心底升起的却是对祖国和人民更加纯粹和勇敢的热爱。有位战友，几分钟前还在石洞里给大家念他写的诗，刚出洞口就被一枚呼啸而来的60炮弹击中，倒在了血泊中。那一刻，石洞里没有哭泣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那种死寂的压抑至今压在我的心头。记得出征前夜，敢死队员小马在山谷帐篷里打着手电给我看他对象的照片，翌日上午我们一起喝完出征酒摔破大碗上了战场，后来激战中他一把推开战友扑在了敌人投来的手雷上，壮烈牺牲。可以说，当时的我们不知道死亡和明天哪一个先到，这对官兵精神上造成的压力是前所未有的。即便如此，只要战斗一打响，冲锋的命令在耳边响起，战友们又会置生死于度外，前仆后继拼死搏杀，那种英勇无畏的血性令人动容。

吃尽千般苦，唯愿当下甜。我们这一代人在战场上吃苦，就是为了下一代人不再吃同样的苦，不再受欺负。记得经典名篇《谁是最可爱的人》中有这么一段对话，当作者看到防空洞里的战士一把炒面一把雪，便问他：“你不觉得苦吗？”那名战士朴实地回答：“怎么能不觉得？我们革命军队又不是个怪物。不过我们的光荣也就在这里。”

是的，我们的光荣就在那里，在那段曾为祖国和人民无畏战斗的青春岁月中，在那些用生命践行的誓言中，在今天边关繁茂安宁的巍巍群山中。至今，我仍会梦见那些可爱的战友，他们穿越丛林笑着向我走来，头盔上的红星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