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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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珊瑚玫瑰


■王 昆

我的办公桌上摆放着一块从阿里边防带来的石头。从外观上看,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红褐色化石,但了解那个故事的人都会说,那是一朵泣血的珊瑚玫瑰。

这是一个边防女军医送给我的。她原本是内地一家部队医院的援藏军医。后来因为一次触及灵魂的事故,她选择了留在这片高原,至今在阿里高原上已经工作了30多年。因工作之故,我进藏之前有幸拜访过她。她并没有向我强调在高原工作的注意事项,只是反复告诫我为边防官兵巡诊时一定要细心细腻,不仅要医病痛,还要注重化解他们心理上的疙瘩。见我听得一头雾水,她拿起那块石头,讲起一段往事——

那年6月,我刚进藏。因为感到新鲜,就趁着周末和几名军医同事相约去一处边防垭口,几名边防老兵陪同。车上我们几个女生谈笑风生,年轻的“老高原”们也很想和我们聊天,出于羞涩,只好不停“警告”我们少说话少唱歌,小心高原反应。只有一位老兵显得格外不合群,他坐在副驾驶位置,不但一句话都没有说,还一直把脸扭向窗外。我当时还想,这个老兵真傲气,我可不喜欢。越野车越过一座座说不出名字的雪山,大约中午登上海拔5000多米的高山垭口,我们的目的地就算到了。

仰望着千年冰川原驰蜡象,看着远处飘舞的五颜六色的经幡,酷爱美景的我兴奋得顾不上同伴,率先跳下车直奔经幡旁的皑皑雪堆。

雪地一望无垠,天空中一只苍鹰压低飞翔,从我头顶掠过。我看到几名边防战士向我呼喊,但我什么也听不见。我沉醉于美景之中,情不自禁张开双臂,向前跑去。突然,我觉得头发梢被一股清冽的冷空气撩起,突然脚下踏空。我感到一股力量,在向大地深处飞翔,我成为一只鸟,或者一条鱼,我伸出胳膊,向明亮的云朵挥舞,可耳中进入寒冷的冰雪,让我突然意识到前所未有的危险。我接触到大地的时候,感到一阵失重的眩晕,只看到陡峭狭长的雪谷中苍鹰远远飞过的黑色阴影。

我的耳朵在出血,我来不及考虑,放开嗓子大喊:“我在这里,快救命!”雪地缝隙中只是发出一片喑哑的回响,我害怕地发起抖来。我仰头看向那片出现过翅膀阴影的方向,看向刚才跌落的小小椭圆形的地面。

可能没有人会发现这个地方,同事们会找到我吗?我会死在这里吗?我感到透彻心扉的冷,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恐惧,保持冷静。我支起耳朵,想听到那天空的鹰鸣,想听到同事们四面寻找我的呼喊。

愿望变为仰望,天空只剩下一条狭窄的光亮,连阴影都没有了,仿佛一个无限放大的惊叹号。这时,我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原来,我最初看到的那片雪,下面是一处山谷,尽管积雪非常厚实,但毕竟已是6月份,很多地方已经从内部融化了。于是,我一脚就从积雪的表层跌到了山谷里面。万幸的是,我没有跌到山谷最深处,而是卡在了两块岩石间。

正当我充满死亡恐惧的时候,头顶上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军医!军医!”我惊讶地望着来自“惊叹号”里的面孔:啊,竟是那位坐在副驾驶的老班长。一瞬间,我激动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还不等我嘴里发出一个音,老班长毫不犹豫地跳了下来,膝盖磕在雪地上,弯腰匍匐,低声吼道:“医生,上!”

我一愣,两手撑着峭壁,试图站起来。可我的双腿在沁骨的寒气中一时失去感觉,我弯腰抱腿,使劲用胸口的一点热气去暖和冰凉的膝盖。我两腿的知觉恢复了,哭着踩上老班长的背。可是地面如此遥远,我伸长双臂还是够不着。

不行啊,老班长。

老班长头抬起来,然后把背也抬起来:“医生,上!”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让我站上他的肩膀。

我忍住眼泪,扶住雪壁,躬身抬脚。敷满雪泥的雪地靴踩在老班长的颈脖后,他的头向大地深处低垂着。我们都沉默着,紧张探索最实在的落脚处。我的双脚终于站稳了,老班长的肩膀开始慢慢升起,我的视线也慢慢升起,从坚硬的地缝到明亮的空间……

车上的同事们围拢过来,小心地站在雪壁长长的裂缝两侧,拉住了我的手、我的臂膀、我的肩,将我拖出了阴冷的地缝。

地面真温暖啊!我被抬回车上,大家旋即忙着找出绳索找出泡沫箱找出可以援救的东西,向那个可怕的洞口奔过去。

“老班长,老班长!”我恍然醒悟过来。

老班长在第二辆救援军车赶到时才被救起。他在把我顶出雪洞时,踩塌了那两块石头间的积雪而跌落到山谷的最深处。当战友们把他从山谷的积雪中刨出来时,人已经没了意识。他立刻被安排进医疗队所在的县人民医院住院治疗。严重的冻伤,让老班长的膝关节面临坏死。尽管医院条件有限,医疗队和县医院的专家们还是竭尽全力为老班长做了最好的诊疗方案。老班长的膝盖算是保住了,按照医嘱还需要在医院悉心调养一段时间。

老班长是为了救我才受这么严重的伤,无论多忙,我也要抽出时间把他照顾好。于是,工余时间我四处托人去牧场买回新鲜的牦牛骨熬汤;值班期间,我让护士站的姐妹帮忙炖来鸽子汤、鸡汤。

最初,老班长不肯接受我送去的营养品和炖汤,也不和我说话,我只好让老班长的指导员命令他接受这个特殊治疗,每天完成喝汤任务。一个半月过去,老班长的身体状况渐渐好转起来,我们也逐渐有了一些简短的交流。

出院那天一早,我刚到病房,他就从病床上站起来,似乎有点紧张,但很快从裤兜里拿出一块手帕包住的沉甸甸的东西。他打开那个手帕伸到我的面前,是一块褐色的石头,上面长满了已被玉化的红色珊瑚虫。他说:“这块高原红石送你,它叫……珊瑚玫瑰。”

老班长示意我收下。见我犹豫,他讲起自己的经历。他曾是边防连军事素质最好的士兵,还曾在边防部队比武竞赛中荣获掩体构筑第一名。更让他自豪的是,他有一个漂亮爱笑的未婚妻,两人感情非常好。

那年初夏,未婚妻千里迢迢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辗转来到边防连。未婚妻给老班长送来亲手编织的围巾、手套,自己却因为劳累缺氧,患上高原肺气肿。

那个时候经常停电,县医院供氧设备无法正常制氧,老班长只能选择让未婚妻转院治疗。转院那天,老班长正好有重要的巡边任务,便委托县医院的医护人员和连队卫生员代为照顾。

高原上夏季飘雪是常有的事。救护车在行驶到一处垭口时,车辆在山路转弯处失去控制,车辆侧翻,车上4人严重受伤,老班长的未婚妻在事故中不幸去世……

巡逻回来的老班长闻讯后,在雪地里徒步30多公里找到那辆出事救护车。见到未婚妻时,她已浑身冰凉,但她手里还紧紧握着这块红褐色的石头。这块石头,是老班长在喜马拉雅雪峰上捡拾回来送给未婚妻的,它就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于是,老班长就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珊瑚玫瑰。

遗体拉回边防连后,老班长找一块安静的墓地安葬了未婚妻,一个人关门躲起来哭了3天,从此以后便沉默寡言,很少与人交流,在异性面前更是不愿意开口。

也许是这一个半月的照顾,让老班长重新感受到了异性的温暖。我也清晰记得,最近一段时间他容光焕发,每次都尽心地把保温桶里的营养汤全部喝完。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老班长接着说:“谢谢你这一个多月的悉心照顾让我走出了阴影,我虽然失去了自己最爱的人,但我也要面对生活。边防需要我守卫,家人也需要我安慰。和你的相处,让我决定告别过去,这块曾经见证过高原真情的珊瑚玫瑰,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她说,接着的第2年,老班长就退伍了,而他们至今都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与老班长不同的是,医疗队在边防部队的工作结束后,她没有选择离开,她争取到了一个留藏的名额,一直工作到现在。

临别时,她把我送到大门口,把这个珊瑚玫瑰放到我手里:“我还有两个月必须退休了,要回成都,你还有几年要待在这里,这块珊瑚玫瑰就由你来保管吧,想到它的故事,你会更懂得他们,更懂得这些边防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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