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温柔的夜里,祖屋后头的香樟树林氤氲在缥缈轻柔的雾气中,澄澈空明的月光如流水般静静倾泻。香樟树高大、挺拔,如剑戟般直刺天宇,就像夜雾弥漫中爷爷伟岸的身影。这些香樟树,全部由爷爷种植,像卫士一般拱立在大地上,守护着这一方的红土地。我用手抚摩着香樟树身上粗砺的疤结,呼吸着它们身上独有的清幽淡远的芬芳,心想:这是不是爷爷留在世上最后的痕迹?
在我小时候,爷爷常带着我在地里拔萝卜。萝卜拔出来后,在水塘里洗掉泥巴,爷爷双手一掰,我俩一人一段,吃得“嘎嘣嘎嘣”。有一次,爷爷一边吃,一边叹了口气,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围成一个圈,说:“大豌豆知道吧?长征过雪山前,为了确保安全,蔡畅大姐非要我丢掉半袋大豌豆。我舍不得丢,还发脾气了。”我撇撇嘴,吐一口萝卜皮,说:“丢就丢了呗,您还发脾气!”爷爷瞪了我一眼,说:“你小孩子懂什么,过草地时没吃的,我们还洗马粪,把洗出的马儿没消化的小碎粒煮粥来吃,有的战友还煮皮鞋来吃呦。那时候,很多战友说倒下就倒下了……”
我最喜欢冬天的晚上,天寒地冻间,爷爷在堂屋的火炉里煨些红薯板栗,没一会儿满屋都是甜蜜的香味。这时,我会端个小板凳,坐在爷爷身边,给他递竹篾,看他手指翻飞地给村里人编米筛、簸箕、鱼篓子、竹匾、斗笠、筐子、竹篮……村里人实在,每次来拿爷爷编好的东西时,要么提一只鸡,要么炸一碗花馓子送来。爷爷也会让我拿一个簸箕,把喷香的炒花生、炒黄豆或者红薯条回送给村民。有时候,屋外十分寒冷,我不想出去,更舍不得送掉这些好吃的,爷爷就会告诉我:“我们在长征路上受过老百姓多少恩惠啊,睡了人家的门板,吃了人家的粮,发烧了,人家还给治。我有一口气,就得报恩。”
爷爷一直是个闲不下来的人,对家人的要求也非常严格。我妈妈刚嫁给爸爸时,周末只放一天半假期。她抽时间搭车回村里去看公婆时,爷爷对她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在单位要主动找事做,多做事,心里才能踏实。”我五叔只要被爷爷看到白天躺在床上,总是免不了被爷爷教育。
家里的堂屋摆放着一口马蹄钟,是爷爷返乡后蔡畅奶奶寄给他的。蔡畅奶奶曾在信中叮嘱爷爷:“你是党员,一定要跟上时代步伐,不能掉队。”爷爷收到钟后,立刻把家人召集到一起,嘱咐大家不要忘本,警钟长鸣。
1958年,已担任领导职务的爷爷响应国家精兵简政政策回到老家。这个决定,连他的子女们都无法理解。
爷爷为什么要回乡做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呢?我想,是不是那些浮雕一般倒在雪山上、沼泽里的年轻身影灼痛了爷爷的眼;是不是那边跑步边睡觉的急行军,那腥风血雨的残酷战场震颤了爷爷的灵魂;是不是那些寒冷饥饿的经历,将吃苦和坚韧刻进他的骨血深处,让他只能在苦难中收获精神的平静;或许是因为历经过生死,让爷爷对人生看得无比豁达,觉得回归乡土的平凡才是世间最温暖的归宿。
爷爷最爱和我讲长征路上那些温暖的故事。蔡畅奶奶比爷爷小两岁。爷爷是她的警卫员,便以“大姐”称呼她。从小失去双亲的爷爷在李富春、蔡畅夫妻身上,第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红军离开遵义时,爷爷不小心发高烧。按照当时的规矩,伤病员需要留在当地治病休养,不能随部队行军。但是,蔡畅奶奶坚决要把爷爷带在身边。蔡畅奶奶当时身体也不好,她自己的骡子让给别的伤病员骑,还要爱人李富春让马给爷爷骑。爷爷发烧怕冷,李富春首长就把自己的毛衣脱下来给他穿。爷爷说,在行军路上,李富春等领导同志会一边步行,一边给战士们讲革命形势,在谈笑风生间鼓舞大家的士气。这些革命先辈的人格魅力,偕同党和红军的精神感召力,像暗夜中的火光,引领着爷爷和战友们前行。
长征结束后,李富春首长安排爷爷跟另一名同志带电台回南方。首长说:“本想留你吃餐饭,可又没有什么好菜,等老蔡从苏联回来,让她给你烧菜。”我爸爸退役参加工作后,爷爷带他去北京蔡畅奶奶家吃了这顿饭,这中间隔了三四十年的光阴。爸爸问爷爷为什么带他去北京,爷爷说:“你们这辈人没吃过苦,凡事想自己多。带你去看看大姐他们一家子怎么做事、怎么做人,你才知道以后怎么做兄长,怎么带着弟弟妹妹们做人做事。”饭后,爸爸和爷爷,一左一右搀扶着蔡畅奶奶,在大门口拍照留念。
对爷爷来说,长征在他的生命里留下了深刻烙印,他至死都念念不忘和战友们在苦难岁月中建立的真挚情谊。这份情谊的回响如此厚重,即使隔着绵远的时空距离,我依然能强烈地感受到。
后来,李富春首长亲自找到万安县委书记,托县委书记带十二斤棉花、几斤毛线给爷爷,指明毛线要织毛衣给小孩穿。原来,李富春首长一直牵挂着长征路上爷爷受过的冻。爷爷收到棉花,手都是抖的。用那些棉花做的棉被,他一直盖到离世那天。用那些毛线织的毛衣,孩子们长大后穿不了,爷爷就把它们收藏在樟木箱子里。
1898年的大年夜,是爷爷出生的日子,他的名字顺势被家人取为“年生”。他在穷苦中长大,追随革命队伍走上井冈山,走过长征,党给他取了新的名字——肖贤忠。我会一直记得他讲过的长征故事,记住他身上的这些品质:节俭勤劳、吃苦坚韧、知恩图报、无私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