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段时间,99岁老红军王扶之隐约感到,女儿女婿们在背着自己“搞小动作”。
一次次拨开战场迷雾,这位久经沙场的老红军,步入暮年依然耳聪目明。不过,从枪林弹雨中一路走来,王扶之很少将喜怒形于色。他只是淡淡地说:“由他们折腾吧。”
原来,按照家乡习俗,今年农历九月,全家人计划为王扶之庆贺百岁寿辰。大女婿张晓胜花了近1个月时间,为王扶之创作了一首《百岁辞》。家人早已将全诗分享传阅,唯独王扶之还蒙在鼓里,“我们打算寿宴上拿出来,给老爷子一个惊喜。”
这是首长诗,共120句,600字。然而,与王扶之的革命人生相比,这首诗又显得很短。从“崖畔苦伶仃”的陕北放羊娃,到“昂然佩金星”的开国少将,历经百年沧桑,王扶之一如当年那个“子洲红小鬼”,在信仰的征途中,初心如磐唱大风。
一颗初心
“从此随镰斧,一生南北征”
王扶之原来不叫“王扶之”,叫“王福治”,小名“拴牢”。
1923年出生在陕西省绥德县(今子洲县)的他幼年丧母,刚学会走路就被爷爷领着吃“百家饭”,稍大一点跟随父亲离开家乡,给人放羊为生。
闲暇时,王扶之喜欢挤在“穷汉”中间听他们闲谈,听得最多的是“老刘”的故事。“老刘”是陕甘边革命根据地的主要创建人之一刘志丹。“穷汉”们告诉王扶之,“老刘”带领的红军队伍专门劫富济贫,给穷人分田地。
1935年7月的一天,“老刘”的队伍真的来到王扶之所在的村庄。进村后,他们没有像别的队伍那样抓鸡、抢牛,而是给家家户户扫院子、挑水、干农活。“用老百姓的东西是借,而且真还!”
王扶之看到,队伍里有一群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娃娃兵。他们肩扛红缨枪,小脸憋得通红齐声歌唱——
“红军共产党天心顺,全中国的老百姓都随红军。一杆犁耙一杆枪,咱们的红军势力壮……”
被这支队伍深深吸引,王扶之产生了参军的念头。他向一位“官长”模样的红军提出请求,如愿加入红26军42师少共青年营。时隔80多年,王扶之至今记得那位红军特意纠正他说:“我们不叫‘官长’,叫同志。”
登记花名册时,一位姓张的文书听到“王福治”的读音,不由念起“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大厦倾危, 国人扶之”的句子。他对王扶之说:“我看你不如叫王扶之吧!”
从此,王福治有了新的名字——王扶之。
“不再放羊,不再受穷,不再挨饿,不再讨饭,不再受欺。”在辽宁省军区大连退休干部休养所整理的老干部红色历史档案中,王扶之的入伍动机简单质朴。他回忆,那时自己还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革命”。真正使他树立“永远跟党走”信念的,是一次差点当“逃兵”的经历。
1937年8月,红军改名为国民革命军第八路军。头顶的“红五星”要换成“青天白日”,王扶之怎么也想不通。他和几名战友商量:“回家去,找别的革命队伍。”
谁知这事让组织科长知道了。他把几名战士叫到面前严肃批评:“现在国难当头,我们党是团结全民族力量一致对外,当抗日救国的先锋军!改编又不改心,红旗还在我们心里!”
“我那时刚刚成为一名候补党员,他在关键时刻给我指明方向。”步入晚年,王扶之仍难以忘怀那堂“特殊的党课”。从那以后,他紧紧跟随那面红旗,志向终生不改。
一员虎将
“戎伍七裹创,百战勇弥增”
王扶之有两个“生日”。
四女儿王小秋说,除农历九月为父亲庆祝生日外,每年8月2日,全家也会聚在一起,庆祝王扶之的“重生日”——1952年8月2日,他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经历生死考验。
当天9时25分,志愿军39军115师师部所在的防空洞内,时任代理师长的王扶之正在组织作战经验总结。突然,一颗炸弹落在洞顶,防空洞瞬间坍塌。王扶之等7人被埋在约20米厚的土层下。
地面上,官兵们立刻组织救援,洞口边挖边塌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生的希望渺茫——花名册“王扶之”的名字后面,已用铅笔标注“牺牲”。
两只苍蝇从土石缝隙中飞出,让众人重燃希望。“洞里有空气,他们可能还活着!”营救官兵大喜过望。直到38小时后,他们终于打开生命通道。“先救受伤较重的同志。”在王扶之的坚持下,他最后一个被抬出来。
“命大”,王扶之淡淡地总结这次经历。从扛着红缨枪的小战士,到运筹帷幄的指挥员,他身上那股不惧生死、冲锋在前的劲儿,没有丝毫改变。
1949年1月,时任39军115师343团团长的王扶之主动请缨,带全团受领解放天津城的主攻任务。在敌人的凶猛火力下,突上城墙的尖刀排战士一个个牺牲,插上城头的红旗一次次倒下。
见此情景,王扶之急了!顾不上横飞的子弹,他一跃而起向城墙突破口冲去。一发子弹袭来,将他的左腿打了个对穿。
“我心里清楚,此时不能下火线。只要我这个团长还在,就是对全团官兵的鼓舞。”斜靠在护城河边的城墙根下,王扶之带伤指挥官兵作战。那面鲜艳的红旗,终于高高飘扬在天津城头。
“指挥员靠前,是打胜仗最重要的因素之一。”这是王扶之百战沙场、无数次冲锋、七负战伤后,总结出的宝贵经验。
一片真情
“耄耋何所忆,袍泽竟夜萦”
王扶之的书桌上,常年摆放着笔墨、砚台。上午下午、饭前饭后,他常常坐在书桌前,写上几行毛笔字。笔下,不是诗词名句,而是一个个名字,他当年的首长、战友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担任什么职务,在哪个战场上牺牲……这些我不知道写了多少。”王扶之说。
每天写书法修身养性,讲起话来慢条斯理、言简意赅,就连当年指挥打仗时也很少对官兵发脾气……正如许多人对他的印象:“虎将”王扶之,也是一位满怀袍泽之情的“儒将”。
战场上,战况对我极为不利时,部下问怎么办,王扶之总是平平静静一句话:“还是要守,还要守好!”
张晓胜曾问岳父:“战场形势紧张,战局瞬息万变,您就没有着急生气想骂人的时候?”老人操着陕北乡音答:“我骂个甚耶?”
也许,只有一次例外。
1951年2月,时任志愿军343团团长的王扶之奉命带领全团坚守马山阵地。在敌人猛烈炮火攻击下,2营伤亡惨重。营长给王扶之打电话时带着哭腔:“团长,下命令撤吧,再不撤,我们2营就打光了……”
话音未落,只听王扶之在电话里骂道:“要是把马山丢了,非杀你的头!”
非常之时非常之言。最终,官兵们打退敌人16次进攻,阵地寸土未失。多年后,王扶之回忆这场战斗时说:“大白天敌机在空中扫射,这个时候往下撤,不是白白送死吗?”
“父亲平时话很少,可每次有老战友来访,他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王小秋告诉记者,前些年王扶之身体好些时,每周四下午都与两位老战友在家中小聚,风雨无阻。聊至兴头,房间中常常传出他们爽朗的笑声。
王扶之书桌的一角,有一尊小小的雕塑——深色底座上,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这是王扶之90岁生日时,老战友们赠送给他的纪念品。
一幅字写完,王扶之目光定格在这尊雕塑上。从指缝间追忆流逝的时光,他仿佛又回到硝烟弥漫的战场……
图①:1983年,王扶之在西藏阿里地区留影。
图②:1951年,王扶之在抗美援朝战场留影。
图③:王扶之近影。
受访者供图
制 图:扈 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