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几辆载着新兵的大巴车一溜儿停在大操场边的马路上,电动车门刚打开,新兵们就一窝蜂似的涌下来,真像是一盘盘生饺子落进沸水里,东奔西走。新兵营长憋足了劲吹响哨子,大喊着命令整队集合。四五百个新兵显然被哨声和喊声震住了。营长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腮帮子咬得鼓鼓的,眼睛瞪得直直的,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人群中,营长的目光瞬间定住,紧跟着,他冲进了乱哄哄的队伍。身后的教导员眉头一紧,也跟了上去。营长在一个新兵面前站定,冲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教导员见那新兵和周围的新兵完全是两个模样,他昂首挺胸,目视前方,紧夹双臂,站得就像一棵经过风雨打磨的青松。他回答问话也干脆:“报告,我叫冯家炜。”营长咧嘴笑着说:“不错不错,是个好苗子。”转头一圈,营长冲着四周的其他新兵说:“看见没,干啥就要有啥样,这就是当兵的样!”
入营分班后,一部分同批的新兵自然要谈起冯家炜。
这冯家炜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大眼睛、双眼皮、鼻子高挺,五官帅气,中等个头,身板挺拔结实。他们并未因此夸他一表人才,反而说他看起来怪模怪样。他家在省城,大学二年级入伍,他们也并不讲他是携笔从戎,只断定他必是不想读书才来到部队。
你一言我一语融到风里,很快就在新兵营尽人皆知。
冯家炜也听到了,却跟没听到一个样,他并不反驳,也不解释,照常出操、训练、整内务、练体能。没人说得清他是得益于基础好还是练得刻苦,反正在考核的赛场上,他每个课目不是第一就是第二,没一项落在后面,总成绩冠绝全营。营长每回考核讲评都喜欢拿冯家炜说事,说辞也都大同小异:“卖啥吆喝啥,干啥有啥样,冯家炜最有样。”每到这个时候,营长还总要转过头去当着众人的面问教导员:“教导员,你说是不是?”教导员照例点点头,也重复着说:“对,冯家炜最有样。”最有样的冯家炜不知被谁喊成了“冯有样”,大家就都跟着喊,倒不再提他的本名。
营长和教导员本是警卫营主官,临时借调到新兵营任职。新兵训练结束再分配时,二人心照不宣,列在警卫营选兵名单上第一个的都是冯家炜。
2
冯家炜到警卫营刚落脚,“有样”的名声便跟着传开了。
老兵们岂能容忍刚来的新兵不经他们“打磨”就有模有样。他们当然清楚老兵不能欺负新兵,但谁也拦不住战友间切磋本事。警卫兵靠体格吃饭,看家的本领都是日积月累练出来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做不了假,也装不出好。他们打心底里不服气有个刚来就强过他们的新兵,却又都喜欢好兵,就在私底下说好了,谁若第一个叫阵拿下这个新兵,他以后就归谁带。
冯家炜并不清楚老兵们为啥要接二连三地跟他比5公里武装越野、冲山、一千米冲刺、徒手格斗,更不知道老兵们私底下的约定。他尊重老兵,老兵们说比啥他就比啥,说咋比就咋比,他却唯独没让老兵们想赢就赢。
每次冯家炜胜出时,营长和教导员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冲着落败的老兵和围观的老兵们说:“警卫兵就要有警卫兵的样子,警卫兵到底是个啥样子,你们看看新兵冯家炜,心里都该有个数。”话入了耳就像冰刀戳了心,老兵们愧得慌,更臊得慌。那之后,警卫营的训练场日夜都不闲着,汗珠在水泥地上滴出一个个人影,喊杀声恨不得把房顶掀翻。
几个月后,基地组织一年一度的军事大比武。连长拉着指导员第一个找到冯家炜,说了两个意思:其一,连里准备推荐他参加;其二,他若得了前三名,连里年底给他报功。指导员点头说,他只要赛出成绩,立功受奖就大有希望。冯家炜只知责任重大,却不知连长和指导员搭档了三年,连里三年的军事比武回回都剃了光头。
冯家炜捧着单项比武第一的奖牌归来时,全连就像过年一样热闹。转眼就到年底,指导员和连长正扒拉着仅有的几个立功名额发愁,算来算去都不够用。这时候,冯家炜打报告进来。不等冯家炜开口,指导员就给他吃下定心丸说,你的功跟比武成绩挂钩,你不用说这功也跑不了。不想冯家炜说的虽然是功,却不是邀功,而是说自己来连队时间短,虽然比武取得了成绩,但这离不开大家的帮助,所以希望支部综合考虑立功的人选。指导员半晌无言,倒是连长叹服地说:“你真是立了个新样。”
3
转过年,列兵冯家炜晋升为上等兵,还当了班长。
他们班守着山坳里的一个哨所。一日早饭后,冯家炜正组织全班进行防暴处突演练,值班员急匆匆跑来。连里紧急通知,有到部队检查工作的首长突然提出来哨所,半小时后就到。冯家炜问有没有迎接检查的具体指示,值班员摇头说没有。冯家炜尚未拿定主意,班里的侯老兵最先急了,督促冯家炜说:“别愣着了,咱们得赶紧准备呀。”冯家炜问侯老兵该如何准备,侯老兵指着哨所门口说,这里要扫一遍,那里再拖一遍。又指着哨所一侧的军犬,得抓紧给洗个澡,把毛理顺。又说,宿舍得收拾,床单全换新的,厨房也得收拾,肉和菜要一溜儿摆好。说完了,又催冯家炜:“站着干吗?赶快给大家分任务呀。”又说,“干完了活咱这迷彩服也得换,穿常服站成两列提前迎候首长。”冯家炜皱起眉头,并没有照侯老兵说的给大家分任务,而只是叮嘱值班员到各处看一遍,按平时的标准归置好就行。值班员领命离去,他带着队伍照常训练。大家面面相觑,侯老兵更是惶恐急迫,可是冯家炜坚定得很,一声口令一个动作,谁有丝毫差错,他非盯着纠正过来不可。
首长到哨所的时候,只看到了他们的背影。他们正头顶哨所方向匍匐前进,还是军犬的狂吠把他们叫停。冯家炜站起身来灰头土脸跑向首长报告的时候,瞥见营长和连长的脸都是青的。哨所不大,首长把各处都走到了。首长走一处,营长介绍一处,连长也解释一处。就连随行的人都说,这个哨所是最不像迎检单位的迎检单位。营长在介绍的空隙把冯家炜叫到跟前,明显是有话要说,却又没说。倒是连长抵着他耳朵焦躁而又疑惑地说:“冯有样呀冯有样,都说你干啥有啥样,这回咋就——”他话没说完就打住了。冯家炜当然品出了连长话里的意思,却权当连长夸他,咧嘴递个笑脸。他的笑脸就像熊熊炉火,把连长铁青的脸烤得更青。
首长走出哨所后意犹未尽,又盯着军犬问多大年龄、多少口粮、产自哪里、如何训练。一问一答之间,所有同行的人都看见,军犬的腿上有伤,腹部的毛上粘着尘土。除了首长之外的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似乎对所见不能理解,也都试图寻找该为此事负责的人。
首长临离开哨所时留下两句话:“哨所有哨所的样子。兵有兵的样子。”
随行的人都频频地点着头,他们似乎都听懂了首长话里的意思。冯家炜也清楚地看见,营长有了笑容,连长脸上的铁青也逐渐褪去。
首长走后,随着冯家炜一声口令,战士们继续训练匍匐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