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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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云端之上


■王雁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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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8点,晴空下的山脚,大海深蓝,鸥鸟飞翔。登上岛巅,竟是另一个世界,一切都被包裹在浓稠的云雾之中。

盘山道,坡陡弯急,裸露的褐色礁石沉默着。越往上风越大,不少杂树赤裸着灰黑色身子站立着,看上去已枯死很久。下岛接我的南部战区空军某雷达站少校栾平源说,那些枯树,大多是被台风“天鸽”吹死的。

这片苍茫无垠的海域,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岛屿。无人岛上的绿,皆是低矮的茅草和小灌木,没像样的树。有军人的岛,不管大小,树木都郁郁葱葱。这座岛上的树也很多,高山榕、大叶榕、马尾松、相思树、血桐、菠萝蜜……大的高达数丈,绿荫如盖,小的只有手腕粗。每一棵树的身形与色泽,都标注着它们上岛的时间与青春。

海岛是石头的天下,薄薄沙土下,岩石坚硬如铁,树要把根往深处扎,需要力气、智慧、时间。枝叶常年接受狂风暴雨摧打,活下来,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是件十分漫长、艰难的事情。

快中午时,雨停了,风不歇,仍拧着劲,追赶着呼啸,雾还是浓得什么都看不到。我在院子里站了不足5分钟,浓雾凝成水滴顺着头发往下滴。时令已过立夏,迷彩服在岛外热得无法穿,在这里却轻薄如纸,冷得令人浑身发抖。

雷达站耸立在小岛最高处。从山脚往上看,山巅隐在一团巨大的云雾里,确切地说,是在云端之上。

这个海拔高度跟陆地上的丘陵差不多,为何一年里会有六七个月被云雾包裹?

栾平源说,这座岛形态独特,南面山体自下而上呈一个倒三角形山坳,北面山坡陡峭,南面的温热空气与北面冷空气相撞,极易形成雨与雾。大风,雨雾,雷电,是他们时刻要面对的三大考验。

停了一下,他又说,昨晚,从11点开始,雷一会儿来,一会儿走。我们一直在处置与解除里折腾到凌晨5点多。

一级上士黎同伟是站里雷达操纵员,2010年春天便上岛了。

在大雾和呼啸的风声里,黎同伟带着我看营区变化。钢架结构的玻璃大棚内,有茄子、生菜、胡萝卜、香菜,还有一畦火龙果和葡萄。

黎同伟神情颇自豪,说现在的整个营院都是重新规划新建的。山顶上有时风力会达9到11级,建新营房时,从楼顶到营院四周,都安装了不锈钢护栏。篮球架底座用重石压着,有时被风刮倒,在球场上像陀螺一样旋转。有时他们正打着球,大雾倏地漫过来,传球听得见声音,三米内看不见人。

穿过宽敞温馨的阅览室,整栋楼的二层是偌大一个健房室,各种健身器材一应俱全。黎同伟说,岛上晴天很少,体能训练几乎都在室内。

洁白的墙壁上,一片一片湿漉漉的霉渍,与整洁的健身环境很不协调。黎同伟转脸看着我说,没办法,太潮湿,这墙是去年秋天才粉刷的。一到雨雾天,墙上挂满水珠,一道一道往下流。

二级上士程道龙说,有一天,他在值班室值班,忽然一片乌云飘过来,随着猛烈的撕裂声,雷已跟着亮光打下来,值班台电话、配备柜火花四溅。他迅即关掉电源。突如其来的雷电,前后不到2分钟,让站里损失一万多元。

“我2014年春天上岛时,在杂物间看到炊事班的一口大铁锅,被雷打穿碗大一个窟窿。”程道龙用手比画着说。

他的话,让我想起第一次上岛的经历。那天我正在屋里跟战士聊天,一声惊雷打下来,院子里两根大腿粗的避雷针和一张避雷网,瞬间被烧得通红。门窗一片嗡嗡声,跟地震一样,感觉屋顶随时可能塌下来。

高处不胜寒。在这座小岛之巅,雷电,狂风,暴雨,轮番在云端、在官兵们头顶上交战。

走着,眼前雾里突然冒出一座钢塔,上半截隐在雾里。黎同伟说,之前的钢架被台风拦腰刮成了90度,这是新建不久的避雷塔。

“山顶上天气就是这样,有雾必有大风,但风吹不走雾。”黎同伟笑呵呵地说。雨雾一来,被褥、衣物都是潮湿的,上面长满霉斑。现在,条件好了,窗户是双层密封窗,门窗抗风防潮性能好,每个宿舍都配有空调和抽湿机。

大雾似乎散了一点,能看到十米之内的景物。二级上士王林然走到楼旁边一片枝干灰褐色、丫杈嶙峋、叶子油亮的小树前停住脚说:“这是黄杨木,不惧台风雷电肆虐。别看它瘦瘦弱弱,像枯树,但生命力很强,一旦扎住根,就会在风雨中活下来。秋季会结小红果,很好看。每年新战士上岛都会种一点,现在已存活一百多棵。营区十来棵大的,已经有60多年了,是建站初期老兵种下的。”

挺拔、帅气的王林然,已在这里坚守了10年。他很喜欢黄杨树,每年新战士种树,他都会跟着种一棵黄杨。

“园中草木春无数,只有黄杨厄闰年。”我忽然想起苏轼的诗句。因生长极其缓慢,木质坚韧细腻,有“木中君子”之誉。它的种子随风飘落,在悬崖峭壁的缝隙间发芽扎根,在狂风暴雨中挺立。炎热干旱季节,小小叶片因脱水而发黄,看上去枯了,却不枯不落,遇雨又会变绿,生命力的顽强非一般植物能比。

25岁的王林然,来自河北廊坊。说话嘴角总带着淡淡的笑意,像他栽下的黄杨,乐对风雨人生,伤痛藏在内心深处。

王林然是“留守儿童”,自小父母常年在外务工。入伍前,奶奶瘫痪在床,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爷爷去世后,他一个人照顾奶奶,翻身、端水、喂饭,整整两年,奶奶身上没出过一处褥疮。

2014年,70岁的奶奶去世,下葬前一天,他才从姑姑那里得到消息。无法赶回去送奶奶最后一程的王林然,躲在一块礁石下失声痛哭。

“2017年外婆去世家里也没告诉我,奶奶和外婆是我生命里最亲的人,没能送她们最后一程,这是我一辈子没法弥补的遗憾。”沉默半晌,他抬起头,红着眼睛说。

“你认识师永金吗?”我转开话题问。

“认识,他带了我们两年就转业下岛了。”他转脸看着窗外,“他在这里坚守了16年。那天我们全站列队送他下岛,他在车上大哭,嘴里不停地喊着‘我不想走,我舍不得这里’……”

他的话将我的心也牵到了窗外。

那年春节后我上岛采访,师永金和妻子陈旭丹、三岁的儿子,正在院子里一块刻着“家”字的巨石前照相。师永金是连队操纵员,是站里的“老海岛”。那年春节他原本可以休假,站里一名士官定好春节回家结婚,他把休假名额让给了那名士官。师永金回不了家,妻子便带着儿子千里迢迢来岛上过年。

“以前,我觉得他是一根筋,家里几次联系好工作劝他转业,他闷葫芦一个,咋问都不吱声,有时说急了,还给我们发脾气。这次上岛我明白了他为啥不转业。”陈旭丹快人快语,说话像爆豆子。

“明白了啥?”我问。

“他是站里技术尖子,在岛上多干一年,就能为站里多带一茬骨干,我说的对不对?”她的话逗得大家一片笑声。

那天,我觉得她只说对了一半,应该还有更深的原委。那一半她看不到的答案是什么?这答案,在师永金以及一茬茬接续坚守这小岛的军人心里。有时候,舍不得与山高水远、艰险困苦无关,有爱与担当的地方,都会充满诗情画意。

午饭后,雾仍旧浓得什么都看不到。我在院子里走了没几步,风挟着雨斜扑下来,密集的细雨,沙沙沙。我转身躲进一间不小的玻璃晾衣房。

洗衣机与抽湿机轻轻嗡叫着,烘干机慷慨地释放着温暖。一排排晾衣架上挂满了衣裤,每件上面都夹着一个精致的红色姓名牌。

“山顶上天气经常这样,不是风,就是雨。”正在洗衣服的二级上士屠佳民说。他转脸看向窗边一盆开得火红的簕杜鹃,神情有点拘谨。屠佳民来自浙江绍兴,已在这里守望11年。闲话聊到站里官兵婚恋,他笑眯眯地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点点头。然后,他的故事像玻璃房上的雨滴,时缓时急地落进了我心里。

2015年“八一”,某市爱国拥军促进会带10多名企业家来岛上慰问。临走,一名企业家顺手递给帮着拎包的屠佳民一张名片:“欢迎你们下岛时来我们企业参观。”

从值班台上下来,已是深夜,屠佳民心里波涛汹涌。他的心被白天跟着拍照、着粉色休闲装的女孩紧紧攥着,尽管他跟她连一句话都没说过。整整一夜,那女孩的笑容、举止、气质,如大海潮汐在他心里卷起一层层波澜。

第二天,他硬着头皮给名片上的企业家发了一条礼貌客气的短信。征得女孩同意,企业家给他发来了她的号码。

得知她没有男朋友,屠佳民很开心。年底下岛探家,他顺路去市里看她。听说他是第一次坐飞机,她主动往返三个小时送他。

探家回来,他鼓足勇气提出想跟她处朋友。她坦率地说:“处处看也行,不晓得咱们性格能不能合得来。”

第二年探家,她帮他买票,看到他的身份证,发现自己比他大6岁,随之泪如雨飞。他也哭了,都觉得爱情的小船搁浅了。

“确定恋爱关系后,我带她回绍兴见我爸妈,他们并没介意年龄,都很喜欢她。”屠佳民笑着说。

说罢,他又转脸看那盆花,半晌,说:“2017年‘八一’我们走进了婚姻殿堂。现在我们有两个女儿,我爱人叫丘晓贞,很支持我的工作。我妈从老家过来,帮我爱人一起带孩子。”

我也转脸看那盆花,簕杜鹃是南方很普通的花,但它开得那么奔放、热烈,几乎看不到几片绿叶,满枝朴素、蓬勃的红。

二级上士、雷达操纵分队长程道龙笑说,他的爱情是在岛上经过考验的。

2020年7月,在杭州读研究生的女友王美艳来岛上看望程道龙。没想到,她前脚刚上岛,台风后脚就跟着来了。全站忽然进入了没水、没电、没菜吃的日子。发电机只能保障装备和炊事班做饭,风扇、空调、热水器皆不能用。炎炎夏日,岛上气温高达40摄氏度,闷热,潮湿。吃水要去半山腰蓄水池里一桶一桶往上提。

“来之前,我想象过海岛的艰苦,没想到会这么苦。”风浪迟迟缓不下来,王美艳在焦虑、无奈中,咬牙在岛上坚持了20天。

送走女友,程道龙心里很忐忑。没想到回杭州后,王美艳在电话里对他说:“我挺喜欢海岛,在你们那里,我看到、感受到许多别处很少有的东西。”

结婚以后,曾发誓“再也不来了”的王美艳,一到假期都会来岛上看程道龙。

我很想在小岛之巅看看辽阔苍茫的大海。遗憾的是,三次都赶上浓雾笼罩,但我相信,对坚守在这云端之上,以及无数曾经守卫过这里的军人来说,这小岛之巅,一定跟王林然给我描绘的一样,是一个开满鲜花的青春驿站,是他们生命里永远的心灵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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