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飞行学员的逆袭
■周小楠 姜子晗 本报特约记者 朱晋荣
与往日相比,飞机后舱空荡荡的。
海军航空大学某团飞行学员张雨桐独自坐在座舱中,沉着地握住驾驶杆。飞机如一只自由的飞鸟,翱翔在蓝天上。
这场放单考核,是张雨桐第一次独自驾驶飞机。脚下连绵的田野,化成流光溢彩的画卷。当张雨桐在空中尽情俯瞰机翼下的风景时,教官陈海正静静守候在塔台指挥室,注视着他飞行的轨迹。
上午10时11分,飞机平稳落地。张雨桐完成了一个漂亮的“双5分”满分着陆。
“半年前,我还是一名徘徊在淘汰边缘的学员,在放单考核中担任首飞,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不是教官帮带,我无法取得这样的成绩。”走下飞机,张雨桐和上前祝贺的陈海紧紧相拥。
大队教导员赵晴亮告诉记者,除了张雨桐,还有3名学员在这场放单考核中表现出色。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都来自陈海教官的“补差班”。
2021年10月,飞行大队筛选出几名表现欠佳的学员成立“补差班”,选派大队资历最老的飞行教官陈海带教。
那段时间,每次飞行,张雨桐的身体反应都很强烈。陈海接手“补差班”后,组织第一次讲评。张雨桐结结巴巴复述完飞行过程,最后以一句无奈的“身体不适”草草收尾。
“战胜困难的最好办法,就是面对它。还没上飞机,就在心理上被打败了,你很难有进步。”陈海一语中的,张雨桐低头不语。
“克服生理障碍说难也不难,关键是要在空中强信心,在地面强实力。”陈海带着张雨桐从最简单的飞行动作开始练,一步步加大难度。
空中飞行训练时,每当张雨桐快要坚持不住,陈海就接连发出指令,高声提醒他专注手脚动作。一个架次飞下来,有时陈海的嗓子都是哑的。
就这样,张雨桐从淘汰边缘一步步成长为优秀学员,最终在放单考核中成功担任首飞。
“解救困境里的人,不能只伸出援手,还要在他们心里点燃一团火。”“补差班”里,被陈海“点燃”的学员不止张雨桐一人——航理学习排名倒数的冀宜泽,空中感知能力欠缺的魏浩然,飞行胆量不足的范益明……在陈海带领下,4名性格迥异的飞行学员历经半年淬炼,全部通过放单考核,拿到驾驶新机型的“入场券”。
这次归航后,“补差班”就地解散。平日刚强如铁的陈海,眼中闪着欣慰的泪光。
“他们会飞得更高、更远。”陈海说,他会继续守护在飞行起点,为更多海空雄鹰的成长护航。
一位能够影响一生的老师,应该是什么样子?
如果将这个问题抛给海军航空大学某团“补差班”的4名飞行学员,他们心中一定会浮现出同一个人的身影——教官陈海。
在学员张雨桐眼中,教官陈海是给予他力量的长者;在学员冀宜泽和魏浩然眼中,教官陈海是不近人情的“铁面教练”;在学员范益明眼中,教官陈海是传递信心的球场拍档……
对4名濒临淘汰的飞行学员而言,来到“补差班”的半年,既是陈海为他们重燃飞行梦想的时光,也是一位教官为他们的成长护航的旅程。
攀 登
飞向蓝天的梦想,再一次变得触手可及
离成绩公示栏还有10米,张雨桐紧张极了。
晚点名已过,走廊里回荡着喧闹的说笑声。张雨桐不安地摩挲着湿漉漉的手心,脑海里一遍遍回忆白天训练时眩晕呕吐的“惨状”。
穿过人群,一张长长的榜单出现在张雨桐眼前。灯光下,名单底部标红的成绩分外刺眼——初始筛选失败!停飞的恐惧瞬间袭来,张雨桐愣怔在原地:之前所有的努力,又一次成了无用功。
“雨桐!”一双大手突然拍在他肩上。
“又有架次不及格了?”张雨桐心乱如麻地回过头,只见教官陈海眉头紧拧,表情严肃。他不敢直视教官的眼睛,不自觉地看向地面。
“我还能飞出来吗?”张雨桐喃喃地问。陈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你要是相信我,后面我来带你,保证你能飞出来。”
掷地有声的承诺背后,是陈海不放弃任何一名学员的努力。
一天午休,听到走廊里陈海和大队长谈论自己,躺在床上的张雨桐忍不住竖起了耳朵。“不要放弃他,把他交给我,我一定能把他带出来。”听到陈海这句话,张雨桐的泪水忍不住溢出眼眶。
“陈教官,我向您保证,我一定要飞出来!”张雨桐默默下定决心。
2021年10月,飞行大队将包括张雨桐在内的几名训练成绩靠后的学员编组成一个特殊的“补差班”,任命陈海作为带教教官。从此,在陈海全力带教下,张雨桐迎来一段难忘的攀登之旅。
所有向上的路都艰难曲折,但回望时只剩欣然。
距离筛选考核,只剩两星期。每天飞行结束,陈海都会带着张雨桐上滚轮加练。
夜幕降临之际,张雨桐又一次被练“晕”了。陈海将他拉到操场上,两人沿着安静的跑道步调一致地奔跑。张雨桐能感到身上的汗水缓缓浸透体能服,呼吸逐渐变得畅快。在他身旁,教官陈海稳健的步伐宛如有节奏的鼓点,让他的心情慢慢镇静下来。
接连两个星期,每次跑完步,张雨桐都会回到训练场,绑在滚轮上继续旋转。看着他手臂上通红的磨痕,陈海既心疼又欣慰。
今年春节假期,师徒两人几乎都在模拟机上度过。
机箱嗡嗡作响,屏幕上闪烁的光影照着他们的面庞。不算宽敞的教室里,陈海握着张雨桐的手,沉浸在一杆一舵的操作之间。冬日的寒风沿着窗缝渗入,张雨桐感到教官的手已经发凉。“但他一刻也没有放松,一直在告诉我正确的航向。”张雨桐说。
就这样,张雨桐跟随陈海的脚步,坚持不懈地向自己的目标前进:从10分钟吐一次到每架次吐一次,再到完全适应飞行,他用了56天;从各课目成绩全面飘红,到“双5分”满分着陆,他用了88天;从一个特技动作都坚持不下来,到连续做出多个斤斗、横滚,他用了106天……飞向蓝天的梦想,就这样在师徒携手奔跑中变得触手可及。
新学期伊始,成绩不断跃升的张雨桐,终于等到放单考核这一天。
登机,推满油门,全速起飞。张雨桐独自坐在驾驶舱中,操纵飞机冲向天穹。
前一刻的情景,不断在张雨桐脑海中闪回——陈海注视着他,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向他挥出起飞的手势。
张雨桐握着驾驶杆,坚定地向后拉起,一往无前向蔚蓝的天空飞去。
靠 近
他们彼此独立,也相互支撑
“补差班”里,如果让陈海选一个最令他头疼的学员,答案一定是冀宜泽。
“动不动就提出自己的道理,三番五次质疑讲评成绩,顶嘴更是常有的事。”面对这个徒弟,陈海从来不给好脸色。这也让冀宜泽觉得,他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感觉自己被针对了”。
冀宜泽还记得,那张令他愤愤不平的“红色成绩单”:5个课目,前4个都是满分,只有最后一个侧风着陆动作有些瑕疵,被陈海打了“不及格”。
成绩单上通红的笔迹,令冀宜泽感到分外刺眼。下了飞机,他语气激动地和陈海理论起来:“这样的打分我不能接受!”
话还没讲完,陈海气不打一处来,“啪”地一声将成绩单甩在他身上。一时间,冀宜泽的脸涨得通红。
“我是不是对他太苛刻了?”陈海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但飞行容不得半点马虎,每个架次只有0分和100分之差。必须要在飞行之初就让他懂得这个道理。”
这次冲突后,冀宜泽训练认真了许多,师徒二人的关系却降至冰点。
“宜泽是个好孩子,他不理解我,我愿意多去做他的思想工作。”讲到这里,一向刚硬的陈海叹了口气。
夜色沉静,第二天是冀宜泽首次单飞的日子。
宿舍的灯光已经熄灭,冀宜泽正准备休息。突然,他依稀听到门外陈海的声音:“轻一点。”
那一晚,冀宜泽心情复杂地睡下了。“后来我听人说,为了让我休息好,师父一直在门外守到凌晨,让来往的加班学员动作轻一点。”冀宜泽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的震动。
放单成功后,冀宜泽转发大学发布的短视频,并在视频最后加了一张截图——那是塔台上的画面。
冀宜泽圈出淹没在人群中的陈教官,在旁边附上一行字:“感谢恩师,那个人群中已满面皱纹的你。”
他们是师徒,也像父子。他们彼此独立,也相互支撑。这或许是教官与学员之间最美好的关系。
对于这点,学员魏浩然也深有同感。
魏浩然是最后一个进入“补差班”的。当时,他在首次单飞前的最后4个架次中连续发挥失常。随后,飞行大队希望经验丰富的陈海能帮他找回状态。
“我们在性格上有很大差异。”陈海感慨。魏浩然是北方人,性子急,遇见什么都喜欢直接说。陈海是南方人,沉稳心细,觉得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训练中,陈海总要反复地跟魏浩然强调:起飞前要耐心听教官的意见,在座舱里操作时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他很多时候不过脑子就说:不对。”陈海不理解,这个年轻人为何如此固执。
直至放单飞后,魏浩然才袒露心扉。原来,之前由于自己部分架次表现不佳,连带教官挨了批评,他非常内疚,“所以一开始内心不接受陈教官,不愿意听他的”。
2月底,眼看着首次单飞的日子越来越近,陈海决定和魏浩然谈一谈。那天下午,陈海第一次向他坦白自己的感受:“浩然,我觉得带你好难啊,真的太难了。”
“当时一下子觉得,陈教官好像老了很多。”那个瞬间,魏浩然的内心好像被击中了。
两周后,魏浩然独自驾机起飞。陈海依旧站在送舱的位置,紧盯着天空中盘旋的飞机。经过一小时的漫长等待,魏浩然战胜了自己,平稳降落在跑道上。
考核结束,他绕了一大圈找到陈海,伸出双臂拥抱了对方。
这是他们成为师徒后的第一次拥抱。陈海将此视为魏浩然送给自己的“礼物”,魏浩然把它视为自己成长中的“和解”。
在后来的训练日记里,魏浩然写道:“陈教官不光教会了我怎么飞行,更教会了我怎样做人。”
放 飞
当你握住驾驶杆的那一刻,天空就是你的舞台
休息日,陈海拿出叠得整整齐齐的“11号”篮球衣,换上一身专业行头,步伐轻快地来到篮球馆。
一上球场,陈海迅速和学员打成一片。1米85的高大身影分外灵活,如果没人提醒,旁人很难看出这是一位50岁的教官。
球场中央,一个个球员短衣上阵、挥汗如雨,躁动的热气在球馆四周的玻璃上凝结成水雾。
控球、挡拆、长传……陈海像他喜欢的“11号”篮球运动员姚明一样,站在进攻队伍的中间调动全场。
“范益明!接球!”陈海大声喊道。范益明快速站定位置,接球,抬手,投篮……篮球应声入网。陈海和范益明穿过人群,奔跑着击掌庆祝。
范益明喜欢这种在团队中贡献价值的感觉,也享受和陈海击掌时的无声鼓舞。“飞行训练也像是带球进攻。做‘补差生’的教官,除了严格训练他们的技术,还要让他们找到信心。”陈海在球场上给范益明最坚定的传球,也是在让他变得更加自信。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范益明,童年时父母陪伴较少,孤独、敏感,总因为害怕犯错而畏手畏脚。这种性格,往往表现为一个字:怯。
飞行是勇敢者的游戏,越是害怕,越难取得进步。
一有时间,陈海就拽上范益明出来打篮球,点名要和他打配合。只要站上篮球场,陈海都会拼命地争抢,看准时机给范益明传球。每进一球,无论相隔多远,陈海都会跑过去和他击掌庆祝。
慢慢地,陈海的“传球”像一颗种子,让自信在范益明心中生根发芽。
飞行前检查,即使在机翼下弓着腰,范益明也会大声对陈海喊出“好的”;飞行中碰上复杂天气,就算心中打鼓,他也会推满油门;考核拿了低分,他开始勇敢地请教教官“为什么”“错在哪儿”……后来,范益明成了为数不多在放单前就能独立完成特技动作的学员。
22岁生日那天,范益明赶上了自己飞行生涯的首次大考——放单考核。他的耳边不断回响着教官陈海的话:“当你握住驾驶杆的那一刻,天空就是你的舞台。”
舷窗之外,旷野千里。
一番畅快的空中遨游后,范益明果断地放起落架,转弯,下滑,落地。飞机在天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
当他再次回归地面,训练的困扰、心理的压力、飞行路上的种种不确定,仿佛都化作落地时的尘土。
“原来,我也能做到。”此刻,他已经能从容地享受飞行,感受全力追逐梦想的快乐。
当张雨桐扬起笑脸,拭去激动的泪水,挫败的回忆随风飘散;当冀宜泽和魏浩然听到梦寐以求的肯定,一路走来的纠结已然忘却;当范益明摘下头盔,戴上红花,自信的火焰在他胸中燃起……
看着他们昂首阔步地走下飞机,陈海知道,自己可以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执教蓝天20余载,陈海的目光始终关注着天赋不足的学员。很多人对此并不理解,认为培养优秀飞行员才是重要的。陈海的回答简单而有力:“不能浪费国家对他们的投入和培养,更不能轻易击碎一名热血青年的飞行梦想。”
很快,这些学员将从这里毕业,飞向更广阔的海空。走在粗粝的跑道上,陈海目送一批又一批雏鹰高飞远航。
陈海决定一直站在这里,坚守到最后一刻,“我和他们的故事,还没有结束”。
图①:海军航空大学校园里,飞行学员们仰望蓝天,英姿勃发。
图②:海军航空大学某团飞行教官陈海指导学员张雨桐训练。
图③:陈海(中)与学员的休闲时刻。
田世凯、杨洁瑜、李子豪摄
我的3个愿望
■陈 海
今年春节,我接到一个拜年电话。电话那头,是我10多年前带过的一个学员。
他依旧亲切地称我为“师父”。他告诉我,今年他被提拔为某飞行团团长。现在的他和我一样,每天思考着“如何带出一支合格的队伍”。
放下电话,我回忆起这些年来走过的路,蓦然发现——我带出的学员已遍布大江南北,其中许多走上了重要工作岗位。
喜悦之余,我也对时间感到一丝惶恐。
一年前,我告别工作20多年的老单位,前往陌生城市组建新训练团。在那里,我成为年龄最大的选调教官,和年轻小伙一起挥洒汗水,奋力打造“拳头单位”。今天,这支队伍已放飞一批批雏鹰,组训能力日渐成熟。
组织的任务我已完成,飞行的故事仍在延续。退休前,我有3个愿望——
第一个愿望,希望能再飞几年。
我舍不得离开飞行大队。看着学员从懵懂走向自信,最终驾机奔赴海天,这是一种莫大的幸福。与他们一起奋斗,总让我忘记自己的年龄。只要身体允许,我愿意把自己最后的光和热献给部队,献给学员。
第二个愿望,希望学员能够飞向远方。
飞行是勇敢者的事业,天空是孤勇者的战场。平时训练,我希望他们对自己再狠一点、再严一点。如此,才能在战场上逢敌亮剑,制胜千里。在我心中,每名学员都像是我的孩子,我期待他们飞向远方,平安凯旋。
第三个愿望,希望我能一直与飞行事业相伴。
如果有一天真的告别蓝天,我志愿参与招飞与海航实验班教学等活动。我希望能将自己有限的精力,继续投入到飞行事业中去,为广大飞行爱好者做好启蒙。无论身在何处,我将继续为我热爱的飞行事业发挥余热。
一位哲学家曾说:“教育的本质,是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我愿意成为摇曳树枝、推动云朵的风,也愿意成为带来光亮、点燃热爱的火。我希望能照亮更多年轻的灵魂,实现征战海天的梦想。
(姜子晗、赵晴亮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