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成那小子一到哨所,我就看他不顺眼。
还没来得及放下背包,赵成看到哨所四周白皑皑的雪山,顾不得什么高原反应,也不顾我这个哨长威严的眼神,就一步跨出门,双手伸展开来,微仰着脸,迎着被高原风吹得斜斜的雪,口里发出一声:“啊,美丽的雪山!”一看到他那陶醉劲儿,我就有些生气。我正准备把他叫进屋来,他却自己冲进来,从包里摸出笔和笔记本开始自顾自地写着什么。我朝他吼了一声:“赵成!”赵成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埋下头专注地写,那个样子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似的,这个新兵!我两步跨到他面前,更加严厉地朝他吼道:“都在整理内务,你在写什么!”我猛地把笔记本拽在手中,笔在本子上拖出一条风吹雪般深刻的痕迹。赵成抬头看着我,却被我威严的眼神给压了下去,默默地放下笔转身整理内务去了。
我拿起他的笔记本,看到他写的是一首还没写完的诗:“啊,美丽的雪山/是我,丢下公主般的恋人/奔你来了/你啊,可看到我那颗热恋的心……”
写诗也就罢了,他那脸蛋儿还又白又嫩。再看看我,脸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了,黑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要多粗糙就有多粗糙。
二
可奇怪的是,时间久了,我反而觉得赵成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兵。
他的诗写得特别好,入伍前就在省级报刊上发表过好几首。赵成说他之所以想来雪域高原当兵,是因为他相信这样的经历,会让自己成为一名优秀的诗人。另外,赵成的军姿特标准。我们哨所对面就是边境,只要赵成往哨位一站,对面的外军就会被他高大魁梧的身姿所吸引,端着望远镜看半天。一个月后,赵成的脸也被强烈的紫外线灼伤了,一层一层地直起皮,上面那层皮掉了,再经高原风雪一吹,高原红也渐渐爬满了赵成那皴裂的脸颊。看着他那张不再白嫩的脸,我们都拍着他的肩膀说:你小子越来越像我们高原战士了。赵成呢,挥笔写了一首“紫外线灼伤我的脸”的小诗,那种男儿的豪迈和血性尽现纸上。
赵成还给我看他女朋友翠鸟儿的照片,那是一个娇小的女孩,小鸟依依地偎在刚穿上军装的赵成身边,照片上的赵成更是因幸福英俊得醉人。“翠鸟儿”是赵成给她取的名字,他写过许多情诗给她,他说他写得最好的一首叫《我的翠鸟儿》:“我是一棵大树,我尽可能/伸展枝条,尽可能/长成一个家的姿势/让我的翠鸟儿,每天/欢啼在我密密的情的怀抱/舞蹈在我深深的爱的绿荫。”
没想到,半年后,赵成心里的那棵大树轰地倒下了。
赵成连续收到两封信后,就压起了床板。我见到他时,他正含着热泪反复地哼着“我的爱情鸟已经飞走了”。像这样的事以前发生过好几起,我理解赵成,就让他压两天床板吧。可这小子五天过去了,还赖在床上不起来。
赵成一见我进屋,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我问他:“你小子还坐得起来?”赵成瞅了我一眼,小声地说:“翠鸟儿说过,她会永远歇在我这棵大树上的。”我看着他又好气又好笑,半晌说了一句自我感觉挺深刻的话:“鸟要飞走,随它去吧。”
又过了半晌,赵成抬起头问我:“哨长,你还记得树是什么样子吗?”赵成把我一下就问蒙了。来到哨所两年多了,树的形象还真的被雪域高原弥天的飞雪以及强烈紫外线的逆光所覆盖。是啊,树是什么样子的?树要长树枝吧?树枝上要长叶子吧?叶子是白色的吧……我狠狠地甩了甩脑袋。这时赵成扑到我的怀里,失声哭了起来:“哨长,我记不起树长得什么样了,真的不记得了!难怪我的翠鸟儿会飞走啊!”
我猛地推开赵成站了起来,从来不写诗的我在那种情况之下居然说出了一句挺富有诗意的话来:“哭什么,站起来,你就是雪域高原上的一棵大树!”说完转身向门口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对正愣在那里的赵成说:“我和战友们还想看你写咱们哨所的诗呢。”
赵成又英姿飒爽地出现在哨所里。只是没事的时候,赵成总是望着山外的方向,像在期待着什么,又像在寻找着什么。当然,赵成还在写诗。一次无意间我看到赵成写的一首名叫“雪域高原不长树”的诗:“是雪域高原在拒绝树,还是/树在拒绝雪域高原//雪山外的树,可还记得/当初的那个少年郎/而我,真对不起啊/我融进这雪花纷飞的世界/太久了。我总想象你/就是昨夜梦中翻飞的那片雪花/就是今天山崖开放的那朵雪莲/哨长对我说,站起来/我就是雪域高原一棵参天的树。”不知咋的,看了这首豪迈中带着丝丝忧伤的小诗,好久没有流过泪的我,偷偷抹了半宿的泪。在泪水滑过我黝黑的脸颊时,我想到了我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活,想到了我曾经楚楚动人的恋人,想到了可爱美丽的家乡……
三
那个春节,赵成已是第三年兵了,不仅是个班长,还入了党。当时,我们哨所在上级领导的关心下,还喜添了一台21英寸的大彩电,这可把我们高兴坏了。
正当大家满怀期待的时候,一个班长气冲冲地走进来,啪地把棉帽摔在桌子上就骂开了:“完了,这电视不出影儿。”我一听也急了,这电视不出影儿还叫什么电视。
我来到学习室,电视还是连半个人影都没有,只有满荧屏的雪花闪烁个不停,真像屋外满天飞的雪花。
我气得走过去就朝电视机身一拍:“你个雪花牌电视机,给我来点反应好不好!”旁边有几个兵见我如训兵一样训电视都笑了,我转身冲一个新兵吼道:“笑什么,没事干站岗去!”
那台被我首先叫开的“雪花”牌电视就放在学习室,成了一种摆设。只有赵成不死心,有事没事就去鼓捣那台电视。我常劝他别费心思了,可赵成仍坚持说:“只要有一分的机会,我们就要做一百分的努力。”为此,赵成那帮子兵想了很多办法,用石头往屋顶上垒,直到把天线伸得不能再伸高为止;把炊事班的那个铝锅盖与天线相结合;甚至想到了把电视挪到屋外等等。当一切努力失败后,兵们也都学着我那样,走到电视机旁拍一下,也学着我的样子指着电视吼:“你个雪花牌电视机,给我来点反应好不好!”
事情也就那么巧,也怪赵成运气不好。别人拍拍那电视都没事,仍有雪花飞。赵成可好,一掌拍下去,这下有反应了,刚才还不停闪烁的雪花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了。在我们哨所里从没出现半个人影的电视机就这样坏掉了。
事情很快传到了营部,营长一听就火了,朝我吼道:“这样不爱惜公共财物,你要在军人大会上作检查!谁拍坏了的,要通报批评!”
通报批评很快就下来了,赵成受到了点名批评。我找赵成谈心。没想到,赵成对自己被通报批评看得很开,只是反复愧疚地说着一句话:“给哨所抹黑了。”
谈完了心,赵成轻轻地拉开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又推开门对我说:“哨长,其实,我,我看见那台电视里老是冒雪花,很闷,很……很憋。我想,要是电视里能,哪怕只闪一下,能闪出一棵树来,让我只看上一眼,该多好啊……”我看见赵成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我想他是怕在我面前哭,又立刻拉上门走了。
那夜,我失眠了。赵成的话把我的心牵痛了很久很久。
四
时间如白驹过隙,又到了老兵复员的季节。10月初,赵成这批退伍兵将在大雪封山前离开哨所。这些天来,赵成一有空就到哨所周围去转一转。我知道,赵成是不想离开哨所。与哨所相依相恋的日日夜夜,在我们每一个哨所的兵们心中都留下深深的印记,如这雪域高原的风雪和紫外线在我们脸上留下的痕迹。
屈指算来,我来到这个哨所,包括赵成这批兵,我已送走五批老兵了。看着他们抱着我痛哭后一个个地离去,想到从此后可能再也没机会见面,心情那就甭提有多难受了。这次,我也要离开哨所了,我是到团机关赴任的。两年前,我提升为副连职哨长,这次我得以提升为机关正连职参谋。待我把赵成他们这批退伍兵送到拉萨后,就回到团机关赴任。工作交给新哨长的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大半宿。
解放车在弯弯曲曲的山路里蹒跚地走了一天多了,如果不出问题,今天下午晚些时候就能到达拉萨。我都给赵成他们盘算好了,明天上午到布达拉宫照相,再给他们留下一个高原战士最美好的记忆。
赵成就坐在我的身边。看着赵成,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说不出的心疼。想着赵成刚来时那一张俊脸,现在比我的脸还要黝黑,特别是那个嘴唇,又干又裂,还有一丝血迹留在上面,那是昨天赵成离开哨所咧嘴哭时渗出来的。还有,赵成的那个通报批评,一想到这个通报批评,我的心里更是一阵难过。说真的,我一直把赵成作为我当哨长以来最得意的一个兵。但是,他却又是我当哨长以来唯一背上处分的兵。赵成眼望着车外,不知在想着什么。
突然,我发现始终望着车外的赵成眼里放射出一种光来。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光啊?惊奇、疑惑、激动、感慨……我看到赵成不知不觉地半站了起来,眼睛死死地望着前方。随着他的眼光望去,在车尾飘飘扬扬的尘土中,我看见了一棵树。是的,是一棵树。一棵如碗口粗的树。几年没见过树了,一看到它,我还是准确地认出了这是棵树。我记得,我的老家那条小河旁,就有一排一排的树,如排列整齐的哨兵一样好看。
“树,树,是树。”赵成不自主地喃喃地叫。
好可爱的一棵树。在这群山的怀抱中孤独而骄傲地挺立着。翠黄色的枝条被身后的雪山映衬得如雪鹰划过时留下的痕迹,几片枯黄的树叶在这凛冽的高原风中不羁地摇曳着,像是在宣告着什么。在这巍然耸立的雪山面前,它是那样渺小,而我,却分明看到,在这棵树的背后,群山是怎样缠绵地铺展开去。
“树啊——停车!”赵成突然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猛地跳下了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向那棵树奔去。他双手伸展开,像扑向阔别已久的家的港湾。我的脑子里立即又浮现出赵成刚来到哨所时,做的第一个动作也是这样的,只是,这时他在狂奔,奔向一棵树。
赵成边跑边号啕大哭:“我看见树了,我看见树了,我看见树了……”声音在苍茫的雪山里回荡,是那样牵痛心肠。赵成奔起来的样子,像一只孤雁,不!像一只雪鹰!
我赶到赵成身边的时候,赵成紧紧地抱住那棵树,把脸紧紧地贴在树枝上,双眼微闭,泪水欢畅地顺着脸颊往下流,像抱住分离多年的恋人。
赵成止不住地失声痛哭,边哭边喃喃地说:“我看见树了,我看见树了……”并用粗糙的双手颤抖地去抚摸同样粗糙的树枝。我从没见过这样动魄的抚摸,酸楚一阵阵地涌上我的心头,我也紧紧地把赵成以及赵成拥抱的那棵树抱在怀里,痛哭。
好一会儿,我止住了情绪,扳过赵成的脸哽咽着说:“赵老兵,别哭了。你看,你的嘴都流血了!”赵成用手背擦了擦嘴,血丝迅速在他的嘴角开成一道鲜红的血痕。又过了一会儿,赵成才恋恋不舍地松开树,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在即将上车前,赵成最后一次把目光投向那棵树,带着哭腔对我说:“我看见树了,我终于看见树了!”我看见他的嘴唇又渗出一小股鲜红的血来。
我不能保证我讲的故事,每一处都是真的,特别是那些细枝末节的地方,我哪能记得那么清楚呢?我只能跟你说,这是我们那一代驻守雪山哨所官兵的真实写照,是我们的集体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