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个人写作的过程,最难解决的也是经常碰到的一个问题,就是创作中的主观与客观的关系。有时候这个问题不像哲学上的问题那么容易说得清楚、那么单纯,在文学创作上、文学作品里,往往是非常纠缠不清的一种关系。文学作品,它既是非常客观的,又是非常主观的。即使是最冷静、最含蓄的、最有节制的那种描写,有时也要透露出作者的思想感情。这问题我不想从理论上来讲,我只想从我个人写小说的体会来说,先谈这么几点。
一
创作是一种燃烧。巴金同志也讲过写作是燃烧。创作与进行别的活动不同,就在于创作是在一种激情催促之下。有时我想,写小说的人更是这样,他的感情多了一点,主观上要表达的东西多了些。说话是表达,吵架也是表达,但仅仅靠日常生活表达还不够,还要把它形之于文字,形成故事、人物、形象。这里我想特别提一下理想、追求和有诗情。实际上每个写作者都是特别有理想的,如果他没有理想就不写作了。理想本身和创作想象正是事物的两个方面。想象力是能力,理想是一种追求,他除了日常生活以外,还有精神上的要求,一种精神上和广大读者、和自己同时代人对话的要求。从这个意义上说,没有理想就没有艺术,也就没有人的精神生活。我个人写作是在处于不写不能自已的情况下写的。有一种理想,希望生活更美好,就想要把这美好的生活记录下来,因为美好的东西又是转瞬即逝的。一种崇高的思想感情不可能24小时每分钟都是崇高的,但可以有那么一阵非常崇高的感觉,你希望把它记录下来。这也是一种理想。
另一个是诗情,是对生活的一种新鲜感觉。生活有时是普通的、平庸的,有时又是沉重的、单调的。但即使是平庸的、单调的生活,也是非常使人眷恋的。而且,我们的生活的主流里跳动着历史脉搏,跳动着亿万人民在党的领导下进行革命和建设新生活的进程。如果没有理想,这样的脉搏也是感受不到、表现不出来的。要写我们的生活,就要写出这种即使是沉重的,但又是非常使人眷恋的、令人鼓舞振奋的诗情。生活本身包含一种新鲜感,不管是起床、穿衣、吃饭,或者是到一个什么地方接受一件任务,或是结识一个新人,走过一条街道,那街道有个临时搭起的小商店等,它总会带给你一点新鲜感,有时可以构成一种诗情。虽然我们写的是小说,但我感到搞文学的人总有一种美好的诗情,所以写作的燃烧既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又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我不赞成把写作说得很轻松、容易,但我也总怀疑靠拈断胡子写出来的文字是不是精彩,因为靠拈断胡子写出来的文字就丧失了对生活的新鲜、活泼的感触。我说过创作之所以是创作,就在于它不仅仅是对读者来说是新鲜的,对写作者本人来说也是新鲜的。他写完了以后自己才知道,哦!我写了这么篇小说。我小的时候以为,写小说是别人脑子里都想好的东西,然后把它写出来。我就想巴尔扎克的脑袋多大啊!他脑子里要装那么多书,要多大的脑袋才装得下去?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脑袋里已经装好了书,而是他在写的时候逐渐形成的。这种燃烧,这种深情,这种激情,有时又成为我的敌人,使我写不下去。为什么会成为我的敌人呢?因为任何一种感情,不管是多么好的感情,当它以完全赤裸裸的情感、愿望、诗情样式存在时,它是不大能被接受的。一篇文章中用了那么多感情色彩非常强烈的词,有时效果适得其反,感情色彩越强烈,什么痛苦啊,悲愤啊等,写得越多,人家越觉得可笑,不能接受。而你要表达这种感情,就只有把这种感情赋予它生活的形式,使它变成平时可接触得到的、可以理解到的、被常人所能理解的一种生活样式,这时感情就蕴藏在里面了。
在我写作的初期阶段,往往因为自己要写的感情太多、太强烈,因此无暇去找生活、去写故事,在一个长时间里——直到现在有时也这样,总觉得写故事有点骗人,因为我知道这故事是我编出来的,但我的感情是真实的,这是我的一种偏见。真正好的故事不是编出来的。如我在1955年写过一篇小说叫《春节》,开始写得非常散,当时不懂什么叫“意识流”,但那原稿有点初期的“意识流”的味道。后来我寄给了《新观察》,那位编辑很好,他退给我了,用毛笔写的复信,字也很漂亮,他说写得很有感情,但实在没有一个故事,所以不好发表。我一看心中就火了,只用了半小时,就编了个故事,重抄了一遍,寄给《文艺学习》立刻就发表了,反映还不错。但这也是一种经验,你要把它用一种生活的样式串起来,使你的感情有所寄托,不然你这种感情像股气一样——太虚之气,无影无形,无音无踪。这种主观的燃烧,有时很可以影响你去选择一个具体的生活故事。有时还成为你的敌人,往往会把你自己的、自我的东西强加于人,这毛病我至今也没有完全克服。在我许多作品中的人物身上,正面人物身上有我的某种影子,反面人物身上也有我的某种情感的寄托,有时候它的语言大致上是这个人物的,但到某种环节我实在憋不住了,就把我的话塞到里面去了。我明明知道这不符合人物的职业、性格、心理,但非塞进去不可。这样客观上往往形成一篇作品不协调的败笔,这种状况是有的。再有个毛病就是容易写得过露,主观燃烧的东西太露;总是觉得不过瘾,那股气到那儿出不来,入木二分不行,入木二点九分也不行,非入木三分不可。这种燃烧是必须有的,但这种燃烧有一定的危害性,所以要控制住。
二
文学的客观性。文学确实是一个忠实的记录。前面我讲了这种燃烧,这种激情本身也是客观世界的反映。它是从生活中来的,而且在多数情况下,不是绝对的,它又要还原成生活,还原成生活本身的形式来表现生活,这就注定我们的许多作品是客观的,即使主观性非常强烈的诗歌,也必须遵循或者部分遵循客观生活规律。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这本身是非常主观的,因为黄河之水不是天上来的,而这里充满了李白对光阴、对人生的感慨。但它本身又是客观的,起码黄河水是从高处来的,而且到海中是不复回的,这都有它客观的依据。后来我慢慢地用另一种方法来写作,就是有意识地来控制主观,有节制地使用主观的激情、追求,而去记录各式各样的生活现象、各式各样的生活故事、人物。有时,这样的作品的好处是有比较强的认识价值。它总能反映生活的一个侧面,反映生活的一部分,有非常强烈的认识作用,甚至这个认识价值能超过自己所认识到的、所估计到的。你不受那些俗套子的影响,你把你自己所看到的写出来,这方面特别是写小说的,要求精雕细刻表现客观世界。除这方面以外,还有另一面,那就是经验、阅历、观察和见地。一个作者的兴趣应该广泛,最怕一个作者把自己关起来,只喜欢接触一些与自己“臭味相投”的人,只喜欢自己所感兴趣的某一类型的工作。这样有一种危险,就是会脱离生活,但表面上看不出来。所以在这一点上,一个作者对生活的兴趣越广泛越好,生活的经历越多、经验越多,他所能理解、掌握的语言的类型也越多。各式各样的人,各式各样的职业,各行各业,特别是那些与自己这种类型完全不同的人物和生活样式,更应该努力去熟悉,去掌握。如你是城市的,你能不能多少理解一点农村的生活?你可以完全不写农村,但如果一点不了解农村的生活,那是很大的缺陷。你是一个年轻人,你能不能试图去理解一下老年人?在这方面的阅历、经验、见地、理解越丰富越好。在表现生活时,有这么一种对生活客观的估计,比自己用很单纯的概念去解释生活要好得多。
我在农村待了多年,我对知识分子嘲笑农民自私至今印象很深。因为我发现当知识分子穷得和农民一样时,他所表现出来的自私比农民还要厉害。这些地方就需要我们用另外一种态度现实地、宽容地、公正地、细致地去观察、去表现生活。你不要急于给生活做个结论,但对客观生活的真实,还是要像我前面所讲的要带有理想啊、诗情和追求。否则这类作品你看多了以后,会感到缺少一种震撼人灵魂的东西,你会慢慢感到乏味。
三
创作的胸襟和境界。这种客观的忠实和主观的燃烧都可以升华,可以在作品中表现出人更高的胸襟。如历史感,我们即使是写一点小小的私生活,如果我们是把它放在近百年的革命发展史中、放在历史的流程中来写,就能看出作品的气派。我还喜欢有一种悠远感,好像作者不仅仅告诉你现在,好像人生能经历到、感受到、体验到的东西之外,还有无限多的悠远。陈子昂的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们现在的小说常是就事论事,这类东西,缺少对人生无限的那种忧虑,哪怕是一种爱或是一种忧伤也好,这样的胸襟有时也可以表现为一种幽默。幽默有各式各样的,有低级的,有插科打诨式的,有胡捣乱的,甚至有一种下流的。但是我总觉得有一种高级的幽默,它所表达的是人生的一种智慧,是对许多事情的一种彻悟,是非常健康的一种乐观。我希望同行们加以注意,因为幽默也是生活的一种情趣。如只讲生活是沉重啊、寂寞啊、恶毒啊,那怎么办呢?希望我们小说里也幽默一下。这种胸襟还表现为一种公民的社会责任感,他忧国忧民,利国利民,先天下之忧而忧,故而总是用自己的笔来表达历史前进的要求、人民的心声。不论写什么作品,对祖国大地、对人民、对生活的热爱和对革命的追求,对共产主义理想的追求,都是我们的作品的主旋律。
(作者系中国当代作家、学者,原文化部部长,2019年9月获得“人民艺术家”国家荣誉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