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被父亲吓到,是在动了他的宝贝木匣子之后。
从小,我就觉得,村里人对父亲的态度有些不一样。特别是孩子们,多少是有点“怕”他的。许多年后,我才明白,那是源于一种朴素的情感——对一名老兵的敬重。
父亲有个木匣子,他经常小心翼翼地擦拭它,我却从未见他打开过。一次,趁他不在,我偷偷打开了它,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张老照片。我拿起来仔细端详:父亲和一名战友背着枪,表情严肃地看向彼此。
这样的姿势和神态逗笑了我,我回头一看,父亲进来了,便笑着说:“爸爸,这个人表情太逗啦!他长得好黑呀!”谁知,父亲脸色一变,将照片一把夺过,对我吼道:“你又没当过兵,有什么资格评价他!”
我被吓得眼泪夺眶而出,但父亲只是收起木匣子,沉默离开。那晚,母亲进房间安慰我,也告诉了我关于父亲的过往。
那年,父亲怀着热血报国之心,踏上了从军之路。前方边境作战仍在继续。不久后,他就接到命令,赶往某炮兵阵地参加战斗。
阵地位于一座山上,山势高耸。为了隐蔽,他和战友只能住在阴暗潮湿的猫耳洞。在一次战斗中,他的右小指被炮筒夹断。后来,本着不给组织添麻烦的心理,父亲选择了退役。
而被我打趣的那张合影中肤色黝黑的叔叔,是父亲的生死战友刘全。在战场上,父亲负责运输、装填弹药,刘全叔叔负责瞄准开炮。他们最后一次作战时,刘全叔叔不幸中弹,英勇牺牲。而我看到的,正是他俩唯一的合影。
儿时的我并不理解牺牲的含义,只是觉得那是父亲最要好的朋友。听完母亲的讲述,我便再不提及有关木匣子的一切。
两年前,我大学毕业,在人生的分岔口也出现了多个选项。看着一张知名软件公司的录用信、一张应征公民体检审查合格证明,我陷入沉思。
那天深夜,父亲带着木匣子来到我的房间,用那只受过伤的手轻轻把那张合影递到我手中:“你刘全叔叔并不是天生脸黑,只是长年累月与炮相伴,脸总是被熏得黑黝黝的。他是连里有名的神炮手,端过敌人的指挥部,我以能给他当副手为荣。”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感性的一面,朴实的语言背后激荡着家国情怀。
“儿子,一种选择就意味着一种人生。无论你干什么,爸爸都希望你像刘全叔叔一样,做一个对祖国忠诚之人、对社会有用之人、对自己负责之人。”从父亲恳切的目光里,我仿佛看到了他过去的样子,也看到了我未来的样子。
当兵离家那天,父亲在站台上,望着车厢里的我。我几次招手让他回去,他只是对我笑着点点头,没有离开。临近高铁开动,父亲忽然立正,举起那只受过伤的手,向我敬了一个军礼。我猛地从座位弹起,向他回礼——我知道那并不标准,却是我人生中所敬的第一个军礼。
“进来是铁,出去是钢。”新训基地醒目的标语仿佛提醒我们,在这里不仅锤炼意志,更可以结下钢铁般的情义。宿舍里,睡我上铺的战友叫黄天祥。一次,连队组织30公里徒步拉练,由于身体脱水严重,我晕倒在地。连长急忙赶到我身边,大声询问谁还有水。黄天祥闻声,一路小跑赶到我身边。小抿几口后,我渐渐恢复了意识。看着黄天祥的“白纸脸”“干褶嘴”,我把水壶推给他,他又推给我,还说:“我不渴,我是属骆驼的,骆驼黄!”一瞬间,刘全叔叔那黝黑的脸仿佛同时现于我眼底,我真正明白了父亲为什么如此珍视他与刘全叔叔的合影。
回连后,我第一时间给父亲打去电话。听完“骆驼黄”赠水的事,父亲动情地说:“当年行军路上,我和你刘全叔叔也都没少‘骗’对方说自己不渴,就是想把那点水,在关键时刻留给彼此。这就是战友情啊!”
好像就是从那个电话开始,我感觉我和父亲的地理距离虽然远了,但心理距离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