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边境。”他的话短促而坚定。

仿佛是意料之中的事。她看着眼前这位深爱她二十多年，却和她聚少离多的男人，一头浓密的黑发已稀疏，两鬓开始染霜，身姿也不如当年挺拔，可每当说起转业留在边境，眼睛里放射出的光芒仍一如当年。

当年，他是军事指挥学院的高才生，一级神枪手；她师大毕业，在省城重点中学任教。他们在一次军地联谊会上相识，互生好感。当好感升华为爱情，她犹豫了。那时边境战火未熄，他毕业回到老部队，随时有可能随部开赴前线。她希望他留在学院任教官。两人经过多次沟通，最终无法彼此说服。在他毕业前夕的一次见面时，她想对他说分手，没想到他先开口说话了：“军人是特殊的职业，是保卫国家安全和人民安居乐业的。军人的生命和所有人一样，属于父母、爱人、亲人，而一旦有战事，军人的生命就只属于祖国，属于人民，属于战争的最后胜利！”她被他眼睛里放射出的坚定光芒深深感染——他是最可爱的人。她放下顾虑，决心和他好好相爱，哪怕将来他在战斗中伤了、残了，她也会陪他共担这一命运。

婚后的那些年，他在战斗中迅速成长、多次立功，她在省城教书育人、孝敬父母、抚育孩子。后来，他随部撤离，并有机会调到省城工作。她欣喜不已，终于可以夫妻团聚了。出人意料的是，他主动要求调往边境所在的军分区工作。面对她的不解，他满脸歉意，解释道：“再等几年我就转业了，到那时我们再好好团聚吧。”

她去探亲，他陪她游览这座蓬勃发展中的边境小城，带她去城北的烈士陵园祭奠烈士。向烈士纪念碑敬献鲜花、肃立鞠躬后，他领着她缓缓地穿过一排排青翠的松柏，在东南面的一处烈士墓碑前久久伫立。

从镶嵌在烈士墓碑上的相片看过去，这是一位年轻、英武的战士，似他年轻的时候。再看烈士碑文，她怔住了：烈士籍贯就在边境，牺牲前是他所在连队的二班长……她愣在原地，喉咙发紧，忽地流下了热泪。长眠在此的烈士可否有妻儿？父母可否有人尽孝？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主动要求来这个军分区工作，因为这里有和他并肩战斗、生死与共、壮烈牺牲的战友。虽然他从没有对她说过。

“等你将来转业回省城工作了， 我们多去烈士陵园祭奠。”

他深情地看着她。俄顷，他轻声而笃定地说道：“留在边境。”

听到这话，她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盼团聚已经盼了二十多年。如果他这次转业留在边境，那就意味着他们只能等他10年后退休了，才能再团聚。父母已逝，孩子出国，省城的家里孤寂冷清，她没办法说服自己接受他的这个决定。

如同当年，他们彼此无法说服。在又一次沟通无果后，她还没休完探亲假就负气回省城了。

不久，他休假回家了。于省城的这个家来说，他仿佛是个过客。但这次，他没有匆匆离开。他们一起买菜做饭、散步谈心，这些稀松平常事，就是她盼望已久的团聚生活。这中间，也有不愉快的时候，那便是谈到他即将转业的去向——他还是坚持留在边境。

这天，他们谈到了她的教师职业，他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可见教育、培养人才是长久之计，对一个地方的发展来说，教育先行，特别需要你这样的高级教师。”

在谈到他的军旅生涯时，他说：“为了不让你担心，有一件往事一直没有告诉你。那是我从指挥学院毕业下到部队不久，在执行一次特殊任务中，我带队潜伏在离敌阵地五百米外的丛林里，等待发起进攻的时刻。然而，距离战斗打响仅仅差几分钟，敌方突然向阵地外放了几发冷炮，一发炮弹就落在我们附近。为了不暴露潜伏位置，我们必须保持原地不动。弹片击中了我身旁的二班长，他只留下了一句话就牺牲了……这些年，二班长留下的这句话一直萦绕在我脑海，‘排长，请告诉我的父母，我不能尽孝了。’自古忠孝难两全，战友为国尽忠牺牲，我们活着的战友要替牺牲的战友尽孝，要照顾好牺牲战友的父母安度晚年。”

……

时至新春佳节，她调入位于边境的那所学校后，第一时间便和他驱车赶往30公里外的边陲小镇，陪两位耄耋老人过年。

她和他终于团聚了，还有了两位可以尽孝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