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说起来,老曾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在他病危之时,我们的同事前去探望。这位同事对曾夫人说,老曾这人真是太不简单了!曾夫人问他何以如此感慨,他便说老曾立过奇功,遂说起1935年南渡乌江前的那份密电。后来,老曾去世后某一天,又有友人对曾夫人说:老曾干过一件大事,这个事可是天大的事,我不能跟你说。曾夫人问,是不是那份电报的事?友人问,是老曾跟你说的?曾夫人说,没有。老曾将这个秘密守到了最后……
有一种静默,那是水中的星光,是风中的密息。他们口中的那份电报,一直深藏在时间的深处。
一
1935年3月29日,刚刚完成四渡赤水河的中央红军到达了乌江北岸沙土镇。此时,红九军团仍在北面的长干山、枫香坝一带佯动掩护,沿途张贴标语,制造红军大军北上的假象,以吸引敌人继续北进。蒋介石一时难以搞清中央红军确定位置,他是欲在黔西地区“张网兜鱼”。30日,情报部门侦悉:周(浑元)吴(奇伟)两敌主力今向泮水、新场前进。
红军主力在乌江北岸的狗场、安底、沙土一带待渡,假若周吴敌军在向泮水、新场前进中发现此情而改向追来,双方距离仅有二三十里路!
是夜,沙土镇中央红军总部灯火飘摇,人影晃动。毛泽东、周恩来、朱德等首长,皆神色紧张地望着墙上的大地图,地图上以大头针插着长方形和三角形的部队标记,参谋人员时而挪动一下那些红蓝两色标记。因为老曾作为负责无线电侦察的局长,所以也参加了这次会议。那天晚上,每个人都是心急如焚。某一个时刻,他们都沉着脸不说话,烟雾缭绕中,地图上红蓝交织的箭标显示着一个可怕的大危局。各种突围之可能皆已分析过,几无任何可选的出路。情势如此紧迫,而他们几乎是一筹莫展了。能否渡过乌江,此乃中国革命紧急关头的大事……
情报局侦获乌江南岸的最新敌情:周浑元纵队郭思演第99师在贵阳附近,吴奇伟纵队唐云山第93师在养龙镇,湘军李韫珩第53师正由遵义经养龙镇南下。这养龙镇距乌江南岸仅半天路程。
北有敌军追击,南有敌军阻截。东边更有湘军阻拦,蒋介石已电令何键加强乌江沿岸守备,以阻止红军渡江东进。最危险的还是在北面,最担心周吴两敌主力改向追来。
南北之敌距我们都不远,假若他们发现红军在此渡江,势必会南北夹击,如此一来,我已过江和尚来不及过江的部队都将被迫背水一战,其结果将比湘江血战更为惨烈!湘江之战我军尚有数日渡江时间,而今乌江两岸之敌离我们至多半日路程!乌江两岸的空间也更为狭小,我军的兵力也更为集中……
北上、西进,或者东出,都是无路可走,都必定陷入敌军重围。而南下,亦是面临巨大的凶险。
二
夜幕中划过一道亮光,是手电筒晃动的亮光。是曾局长回来了,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我们值班室。从他的神情我们一望而知,最高层指挥者已有了决策。他的神情旋即变为镇定,是临战前的那种镇定,镇定中其实是有一种紧张。
他随手拿起桌上一册翻烂了的《康熙字典》。国民党使用的很多密码,都是以明码为基础,而明码是以《康熙字典》为字源。《康熙字典》47035个字,214个部首,其中有一万个字编成明码。曾局长随意翻弄几下,便冲着破译科的曹、邹二人说:“这本字典你们也背得差不多了,我倒是想问,这四万多个字里,同音字多的是,但有一个字,有同音无同声,你们谁知是哪个?”
这个可真把大家给问倒了。曾局长倒不是要为难大家,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提问和作答,都好似是他独自在沉吟。
“命。”
大家恍然有悟,便静待曾局长接着说。
“给周浑元、吴奇伟发报。”
红军是唯物主义者,并不信命。即便命悬一线,这个命其实还是在红军手里。天无绝人之路。当前情报局里的人都了如指掌,曾局长无需多言解释,曹、邹二人便明白了他的这招绝计:以蒋介石的名义,越过兵团总指挥薛岳,直接给周、吴两纵队下令。
好一步妙棋!曾局长说中央和军委领导都为此叫好,而大家立马兴奋起来,也顿觉此计可行。
蒋介石时常越级指挥,此时他亲临贵阳督战,更是直接指挥,他也曾直接给周、吴发电。情报局熟悉国民党中央军密电程序和规律,曾局长熟知蒋介石电文修辞和格式,曹科长熟悉敌军通用、专用两种密本,而邹副科长也能熟练模仿对方发报惯用节奏和指法。假冒身在贵阳的蒋介石发电,令周、吴纵队按原计划前进,如此就有望避免敌我两军遭遇,以确保我军31日全部南渡乌江。
周、吴纵队原受命就是向泮水、新场前进,此电只是令他们按原计划行进,不能擅自改变行动路线。最好是以某种理由,令他们加快前进!他们速度越快,便离红军越远。
是妙棋,当然也是险棋……
“假如这假电被识破……如此就……”邹副科长也是眉头紧锁。
“没有这个假如!”曹科长大声说,“必须万无一失!”
曾局长拳头猛地砸在桌子上。
三
有夜鸟在暗处鸣叫,粗哑拉长的怪叫声。他们屏息静听这叫声,都不自觉地微微摇头。他们不知这怪鸟的名字,于是相视一笑,顿觉有些轻松感了,便立马开始工作。曾局长顺手拿起一份最新破获的密电:“查赤匪行动,飘忽不定,我军剿匪作战,处置贵在神速……”
曾局长扫一眼这电文,找一下老蒋行文的感觉,便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他忽又放下这铅笔,又微笑着从兜里掏出派克自来水笔。这是红一军团赠送给他的战利品。墨水已不多,平时他是很舍不得用的。他便埋头用这派克笔起草电文。
乾初、梧生二兄。曾局长写下这几个字,曹科长立即将其译为代码,但却带着疑问抬起头。
不妥吗?曾局长问。
前次电令,他直接用的是周纵队、吴纵队。曹科长说。
老蒋爱玩辞令啊,上月他有两次给万耀煌发报,万耀煌不过是周纵队的13师师长,可他一份称“武樵(万耀煌之字)同志弟”,一份呼“武樵吾兄”。非常之时,他要显得非常亲热些。这个可再酌,曾局长在纸上打个问号,又继续写这密电正文:今据飞侦确证,匪以一股南向乌江佯动,而主力大部正加速西去……
曾局长和曹科长埋头写译电文,邹副科长坐在发报机前活动着手指,对他来说,这是一场大战前的热身准备。曾局长右手唰唰写字,烟头就默默烫到了左手食指。
此即,仍按原路疾行西进,不得擅自改道延迟。是不是有点太直接?曹科长又问。
他这是命令,必须严厉。再酌。曾局长在“不得”二字旁又打个问号,又问曹科长,他跟薛岳怎么说乌江来着?那句话是怎么说?
乌江项王死地。
对对对,好记性!也可让他跟周、吴说嘛!不过,这种电文不宜太长,作战命令,我这就收笔:今番布置事关大局,刻下务希……
严令遵行!邹副科长忍不住给加一句。曾局长冲他一笑:嗯,合适。
初稿拟就,他们便一起推敲,字斟句酌一番。这一番推敲便又改动了不少字词,最终敲定最合适的措辞,报文纸已是红蓝乱草一片。曾局长看下手表,曹科长写定最后一个密码。他把红蓝色铅笔放下,以示搁笔。
曾局长最后看一遍,便将这密文交给邹副科长。
邹副科长庄重地坐在发报机前,干咳一声,又正了一下领口风纪扣,仿佛此刻他就是蒋介石,而周纵队和吴纵队正在等取他的指令。电头分开,给周、吴各发。
看你的了!曾局长说。邹副科长微微一笑,便手指灵巧地按动电键。
曹科长捻亮马灯。
四
密电已发出,曾局长并不离开。三人仍放不下极大的担心,于是煮一壶开水,抓几片杜仲叶子当茶喝。曾局长坐镇侦察台,紧盯周、吴两纵队反应。此电说:南游共军自有99师、93师截歼,望周、吴率部星夜并程,限明日抵达泮水、新场,以力阻共军经黔西。要求他们努力急进,勿稍犹豫,切切毋违为要。
新场距沙土有上百里路,届时即令他们发现我军渡江,待他们集结部队掉头来追,也得待到后天,而红军明日即可全部渡江。
曾局长已是三天三夜没睡了,电令发出后,他的神态放松了许多,便有些困倦的样子。为防忽然睡着,曾局长便强打精神说起闲话:等真过了乌江,就有出贵州的模样了。客观来说,贵州这地方也有其优势条件,有煤炭,水力资源很丰富。我琢磨着,待革命胜利了,咱们可以回来建大坝,也搞水利。搞好了,用电不成问题,就能造个“小太阳”。不是“天无三日晴”吗?“小太阳”出来一烤,不就雾散天晴了吗?
说到这“小太阳”,大家立时退去了几分倦意,便想继续听他讲,他却笑着站起来,身子却略有些摇晃,便喝一口茶笑道:站着都要睡了!头痛……看来我该打个盹了,记着,半小时后务必叫醒。他们若不听话,就立马叫醒!不过依我看,他们是会听话的!
确实不必叫醒曾局长,可让他多睡一刻钟。因为国民党的周、吴两纵队果然是很听话,他们严格遵行了指令!他们对电报深信不疑!
侦听部门密息:吴奇伟所部于30日抵泮水,31日至三重堰后继续向新场前进;周浑元一部进至三重堰、新场之间,其余可到新场……
一份特殊的电报,使中央红军绝处逢生,避免了一场灭顶之劫。蒋介石并未觉察红军假他名义发密电,但从贵阳派出的飞机发现了渡江大军。红军渡江当日,蒋介石便获知此情,大为光火,然而为时已晚。后来,红军又向西挺进云南,抢渡金沙江,摆脱了敌人几十万大军的围追堵截……
有史家评论:长征是一场突围,是很多次突围。每一次,敌人都败给了红军的智慧和勇气。
本版插图:李 振
图片制作:贾国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