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细心的张保军发现,几乎每个初上四号台站的战士都跟他刚来时一样,对站里的工作环境“水土不服”。他们内心隐秘的挣扎与焦虑,张保军心里清楚却不动声色。
四号导航台站,在南部战区空军某机场北航向延长线外边,一个独立小院,比半个篮球场略大一点,一排七间大小不一的平顶房。从外头看,像一座山野丘陵上不起眼的农家小院。
走进院内,却是井然有序的军营气息。我是突然来访的,路上还在心里猜想,一个只有两三名士兵的偏远台站,会不会作风有些懒散?走进窄小的宿舍,窗明几净,一桌一椅,三张旧实木床铺,“豆腐块”上军帽帽檐一律正对床尾,整洁的床单上不见一丝皱褶。
“原来是两人值守,前两年多了观鸟任务,增加了一名战士。”台长张保军说。这个笑容朴实、憨厚,脸膛略显黝黑的38岁三级军士长,说话语速很快,时刻保持着军人姿态,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山野上挺拔的松。
刚过大寒节气,丘陵上湿重的雾似雨非雨,潮湿的冷风掠到身上,冷得彻骨。
阿黄是张保军15年前初上台站带上来的小黄狗,现在它毛色焦黄,脚步蹒跚,总是吃力地跟在张保军身后。
“别看它老了,只要周围出现陌生声音,就会拼命吠叫。”张保军抚摸着阿黄的头,眼神里满是怜爱。
2004年冬天,20岁的张保军从河南开封踏上了自己的军旅人生。在这个航空兵部队的偏僻场站,张保军新兵下连后在连队当文书,战友们都很羡慕。但干了一年,他主动申请到炊事班跟锅碗瓢盆打交道。半年后又一纸申请,来到场站环境最艰苦、最偏远的四号台站。
当兵第二年,他满怀激情参加军校考试,没想到跟高考时一样,十分之差,大学梦再次搁浅。
“一个方向受阻,那就换一个方向冲锋。”张保军笑说,“我在家不会做饭,在炊事班洗菜、切菜不到一个月,就跟着班长掌勺炒菜了。”
选晋军士后,张保军在这里完成了大专和本科学历自考。在场站站长张朝辉眼里,“张保军是一个会把梦想变成现实的好兵!”
二
小院跟四周的大地一样寂静。院里3棵枇杷树粗如碗口,5棵金桂略小一点,绿叶婆娑。枇杷花朵繁密,淡黄色小花已开到尾声。张保军说:“金桂12月初开花,开花时整个院子都笼罩在花香里。枇杷五月份熟,非常甜。”
金桂怒放时,他会制作成桂花茶带给连队战友,还会亲手给连队做一次桂花糕。枇杷熟了,也不忘给连队送几筐。他觉得,能让连队官兵们分享这个小院里的花香与果实,是一件开心而幸福的事情。
前院树下,是绿茵茵的草坪。边上一个沙坑里有单双杠。屋后空地,用一道半人高的砖墙隔开,右边三分之二是菜地,种着大白菜、菠菜、胡萝卜、香菜、小葱,碧绿摇曳。
左边养着14只鸡、6只鹅、两只鸭子。鹅望见生人,伸长脖子呱呱叫。寒冬腊月,小院里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张保军刚来时,院里除了一排平房和两名值班守站的战士,什么都没有。
“刚来那段时间,心被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虑与烦躁紧紧揪着,从值班台上下来,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张保军转脸看向我说,“那是我生命里最煎熬的一段日子,情绪很差,脸上不停地长痘。”
他走出小院,想把内心的无助与疼痛抖落掉,但院外旷野比院内更寂寥。夜里躺在床上,听着风在屋外的电线上尖啸,他睁着眼久久无法入睡,连队生活的欢欣与热闹,潮水般拍打着他的心房。
他心里的不知所措不敢跟台长讲,担心说错了,老同志对自己有看法。张保军说:“孤独与无限寂静,像一个漩涡,如果不及时挣脱出来,不仅影响工作,还会损害身心健康。”
张保军将目光落在荒芜的房前屋后。屋前一片空地是旧营房拆除后留下的地基。他利用一切休息时间,甩开膀子将地基里的碎石烂砖清走,再从远处拉回泥土填进去,种上草坪、枇杷和金桂。“树苗刚种下时,还没镰把粗。”张保军笑着说,眉眼间有一种不易觉察的欢欣。
在汗水与忙碌里,小院渐渐变了模样,张保军的心也如春风吹过池塘,慢慢起了涟漪。两年后,张保军由值机员被任命为台长。
三
“我的班长叫张保军,国字脸,板寸头,眼睛炯炯有神。在我沮丧、失落时,如果没有他的温暖,我也许会不辞而别,干下后悔一辈子的傻事……”这是四号台站战士小丘的一段文字,满满两页,没有日期,纸页已经发黄。小丘退伍后,张保军整理资料时发现了这份内心独白,夹在影集里珍藏着。
想家心烦时,张保军会翻出这两页文字,一个人在寂静里读一遍。12岁的儿子内向、腼腆,不愿与人交往,妻子杨漫漫很忧虑,劝他早点转业,回去陪陪孩子,也许能改变儿子的性格。一头是自己热爱的军营,一头是日夜思念的家,他的心有时会在两种牵挂之间荡得很痛。
连队考虑张保军是老同志,在四号台站工作时间不短,曾两次想调整他回连队,都被他婉拒。
小丘退伍已经10年,张保军至今仍跟他保持着兄弟般的战友情。小丘是广东客家人,上来刚半个月,就被站里枯燥单调的生活绊住了脚,人变得焦躁不安。
张保军心里清楚,小丘的心态变化,是新战士初到这个小环境的心理不适,并非思想问题。张保军每餐都会想着法儿做一道客家菜,但面对他的各种努力,小丘皆以沉默或一种无所谓的情绪抵触。了解到小丘酷爱武术,张保军托人买来咏春拳谱,又跑到附近镇子上花钱请木匠按图做了一个木人桩。
那天,看到张保军汗湿衣背扛回咏春拳木人桩,将那个沉重的木家伙在屋前草坪上竖好时,小丘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抱住张保军放声大哭:“班长,以后我一定好好工作,当一个好兵……”
“怎样的兵才算个好兵?”张保军问。
“像你一样,爱岗敬业,以站为家,工作上不出任何差错。”
张保军笑着告诉他,战机升空就是作战,每架战机升空与凯旋,都离不开机翼下无数官兵的默默守护。虽然岗位不一样,但每个军人肩上的使命是一样的。学会把个人意愿融入部队建设之中,忠诚与使命会成为我们成长进步的力量之源。话短语重,小丘和张保军之间隔了近半年的“栅栏”一下子没了。
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小丘的泪水和笑脸,像一缕落进张保军心灵深处的光,一直亮在心里。
“其实,那时站里的工作生活条件已经很好了,学习室配了空调、电视、流动书箱,厨房里换上了燃气灶和抽油烟机,看天洗澡的太阳能也换成了电热水器,但由于地域、家庭背景、生活阅历不同,不同兵龄的战士之间存在认知差异,说到一起,玩在一起,都有一个过程。距离感和这里的寂寞环境,会让新战士产生孤独、寂寞,甚至焦虑和失落感。”张保军回忆说。
没有使命意识支撑的热情是短暂的,但要把新战士的从军热情,转化为一种坚定理性的人生追求,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从值班台上下来,张保军带着小丘种菜,给他讲各种蔬菜种植方法,鸡鸭鹅的生活习性。有时,他会跟小丘就某个人生话题展开辩论赛,没有裁判,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每次抢修导航设备,张保军都会把小丘叫到身边,某个元件为何会出问题,怎样判断,如何修?他不厌其烦,一边修一边教。
坦诚的心离不开彼此交流了解的平台。这个寂静小院里的值班岗台、学习室、菜地,皆是张保军和战友情感交流和成长的舞台。
看着一个又一个新来的战士跟小丘一样,摆脱孤独与失落,脸上笑容像树上金桂和枇杷花如期绽放,不断被评为“优秀士兵”,张保军的心里常会生出一种难以表达的快活。
寒来暑往,在这个寂静的小天地里,张保军像兄长一样带着一茬茬战士默默坚守成长,从这里出去的十名战士皆成了场站的专业骨干。
在这个偏远小院里,四号台站3次荣立集体三等功,张保军2次荣立个人三等功,多次被上级表彰为“优秀共产党员”“四有优秀士兵”。
导航技师资格考核,是导航专业的“天花板”,要摸上它有两个条件,一要在这个岗位上干满14年才能考;二是难度大。许多战友考了多年都没过,张保军从中级、高级到技师,3年时间皆是一次通过。
现在,张保军既是四号台的台长,又是场站五个小散远台站的总负责。尽管这些台站的台长都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台站之间有视频系统,工作很方便,但他仍保持着老习惯,风雨无阻,每周徒步两小时,到每个台站跑一趟。他笑说:“战机和战友的安全,就是我们守望的全部职责和追求。”
四
早晨6点,起床号响起。不到3分钟,张保军和两名战士已干净利索地整好了内务。
小站早操与连队不同,没有铿锵有力的跑步声和口号声。两名战士在门前列队集合完毕,张保军三言两语安排过当天工作,就在“解散”声中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院外的旷野和远山,还笼罩在黑沉沉的夜色之中。屋后公鸡高亢的打鸣声,划破朦胧的曙色,在寂静里传出很远。
“如果飞行训练早,我们4点就要起来。”张保军走进机房,开机、检查设备运行情况,向连队报告。
下士罗流承在单双杠上锻炼,上等兵何文兴在室内跑步机上跑步。半小时后,何文兴与罗流承交换场地,继续体能训练。
做饭三人轮着转,一人一天。张保军今天下厨,除负责院子、各房间卫生清扫和哨位,他还担负机房值班。因场地受限,他将自己的体能训练放在了下午。
7点30分早餐上桌:小米粥、馒头、五花肉炒包菜、凉拌黄瓜、煎鸡蛋、蒸腊肠。
“怎么样?包菜用手撕,炒出来是不是比刀切的口感更好一些?”饭桌上,张保军也不忘教罗流承和何文兴厨艺,“腊肠用热水洗干净,上锅蒸20分钟就好。蒸过了,口感会发硬。”
何文兴是纳西族,罗流承是普米族,两人都来自云南。教台里每个战士学会做饭,是张保军的一项重要工作。
21岁的何文兴来自丽江一个偏远山村,4岁爷爷去世,8岁时父母外出务工,一直跟着奶奶长大。
“我在家没做过饭,跟着班长学了一个月,现在会炒五六个简单的家常菜了。”何文兴笑眯眯地说。
因战机跨昼夜训练,机房值班要一直持续到凌晨三点。晚上10点,张保军让何文兴按时休息,将在屋顶观鸟的罗流承换进机房值守,自己转身上了屋顶。
屋顶一桌一椅,视野辽阔,能看到远处村镇上隐隐的灯火。夜里气温骤降,没有风,刀片般的冷无声、缓慢、坚定地从四面袭来。若观察到夜间活动的鸟群,张保军要第一时间通报塔台驱鸟席上的战友。
夜色中,繁星闪烁,战机不时从头顶呼啸而过。轰炸机携带着一种重拳出击的巨大轰鸣声,使大地与夜色有隐隐的震动感。
立在冷风里的张保军能从机身与呼啸声准确判定出战机的临空高度、远近,也能从黑夜的深度判断出第二天的天气。
无限寂静里的巨大轰鸣,常让他想起铁血纵横的疆场,还有故乡安静祥和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