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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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乳娘的长路


■铁  流 赵方新

那双小脚就是她的命,把她拴在了方圆5里的圆圈里,离圆心最远的距离就是她的娘家田家村。她像许多姊妹们一样对“命”深信不疑。可眼下她要为了那个从天而降的孩子反抗自己的命,突破它画出的那个带有“画地为牢”意味的圈圈。

那年冬天的风雪好大,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十几天。

牟海县东井口村(今属山东省威海市乳山市)被风雪从山坡上抹掉了。从几里地外往这边张望,只能见到白茫茫一片。别说,这种鬼天气里,还真有人站在东南方的山梁上往这儿眺望,然后沿着一条深深的“步辙儿”走来。

来人是田克芝娘家哥打发来的:她娘今天晌午突然晕厥,似乎是个不好的兆头。

田克芝让丈夫张可军快去准备独轮车,自个儿慌忙换上一身清爽的衣服,锁好门,坐上车,向田家村奔去。

老娘双眼紧闭,牙关紧咬。十里八乡有名的神婆子也束手无策,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正在此时,村长老田领着一个人进了屋。那人摆弄着一支透明的管子,插进一个小瓶里抽出一些液体,让人扒出病人的肩膀,扎下去,慢慢将液体推入,又使劲掐掐人中,摁摁前胸,过了片刻,就听见她娘叹了一口长气,悠悠转来……

第二天,她奉老爹的命去找老田,老田告诉她那人是胶东育儿所的保健医生,要谢就谢他吧。田克芝问育儿所是干什么的,老田说是专给那些上前线的八路军干部抚养后代的,前段时间刚搬到咱这里。田克芝对这新生事物很好奇,决定去看看。她从家里用箢子提了几斤花生、二斤红糖,按照老田说的方位找过去。

田克芝见到胶东育儿所所长张福之,疾走几步,“扑通”跪下去。这可把张福之吓了一跳,急忙把她搀扶起来,“咱们是一家人,不兴这一套!”

田克芝说:“谢谢你们派人把俺娘救活了,要不现在俺家发丧呢。”

张福之握住她的手说:“共产党就是给大伙儿办事的,怎么还见外呢?”

田克芝说:“俺过去光听说,这回实际经历了。”

张福之询问了她的情况,鼓励她以后积极参加当地的妇女抗日救亡活动。

田克芝茫然地问:“像俺这样的小脚婆子也能参加抗日?”

“当然能了,抗日工作不光是在战场上打鬼子,还包括支持抗日工作,就比如育儿所吧,它就是专为解除八路军指战员的后顾之忧设立的。”

“俺明白了,只要和抗日沾上边儿的事都算抗日工作。”

“对,我们育儿所急需找一些可靠的乳娘,你帮我们留意着点。”

“好好好,你看俺能当你说的那个乳娘吗?”

张福之笑着打量她一番:“妹子倒是个干练的人,但我们现在要找的是有奶水的姐妹。”

田克芝露出深深的遗憾,这句话不仅断了她当乳娘的念儿,也戳到了她的痛处:结婚好几年,自己始终没有怀上娃。人家同期结婚的,孩子都满地跑了。

张福之发现她有点儿消沉的样子,安慰说:“以后肯定有机会的。”

田克芝踏着雪走在街道上,心事沉沉,回到娘家叫上张可军就回了东井口村。

她一连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就在这时候,张福之说的机会悄悄来到了她身边。

1944年严冬的一天夜里,时任胶东军区政治部组织科科长的严政,带着妻子文奇和一个五六个月大的女婴住进了田克芝家。

两天后,严政和文奇接到队伍转移的命令。文奇把夫妻俩商量好的一件事说给了田克芝夫妇:他们想把这个叫宏飞的孩子托付给她。

文奇说:“我现在奶水也不足,孩子再跟着我们大风大雪地行军,染上个病就是要命的。我看大妹子人善心细,你们就当小狗小猫养着吧,养活了是她的造化,养不活是她自个儿的命,我们不怪你们。”说着这话,泪水早在她眼里打起了转转。

都到这个分节上,田克芝只能应承下来。她暗想:怎么这么凑巧,育儿所张所长说会有机会的,机会来了,说要找有奶水的乳娘,没想到俺没有奶水也能当乳娘哩。

严政、文奇走后,那种被幸运砸中头的眩晕感把田克芝弄得有点醉,抱着宏飞在屋子里一趟趟来回走着,跟她絮絮叨叨,积攒了几年的心里话一股脑儿倒给了这个听不懂一句话的小人儿。

宏飞“哇”地哭了起来,孩子饿了。田克芝给她裹好小褥子,抱起来冲进风雪里。她准备先到邻居乡山嫂子那里“借奶”。乡山嫂子3个月前刚生了一个小子,她去看望时见过乡山嫂子奶孩子的情景。看她的小娃子快胖成一个肉球了,奶水一定很充足。

“哟,可军家里的,你这是……”

“噢,这是俺……俺从北山刚抱回来的娃子,你知道的……”

她的声音高低有致,说得楚楚可怜。

“噢,俺知道了,俺知道了。”

田克芝温言软语地说:“嫂子,俺求你个事……”

乡山嫂子说:“啰嗦啥,有话就说。”

“俺想,俺想让你帮俺给小飞喂奶。”

“哎呀!就这事啊!来,让你娃吃这边吧。你不知道,俺的奶水旺,孩子吃不完。”乡山嫂子一手揽住一个娃,任孩子吮吸……

每每夜晚来临,田克芝搂着宏飞,小家伙总是往她怀里拱,一个劲儿地拱,小手胡乱摸索着,不一会儿就安静地睡着了。田克芝有点伤感地想要是自己有奶水,哪怕亲自喂孩子一口也好啊,不像现在空担了个乳娘的名……

转过年来的一天,宏飞突然发起烧来。田克芝一摸她的额,吓得心突突乱跳,嗓音劈了岔儿:“老张哎,你快来看看小妮儿——”

张可军一听这音儿,几步蹿进屋里,傻了眼,“还傻愣着干啥?快看大夫去吧!”

田克芝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越快越好!她把宏飞包裹好,抱起来就往外跑,张可军跟在后面喊:“去崖子吧,那里有好先生。”田克芝扭着小脚,背后仿佛有只手推着她,脚不粘泥地向前飘。张可军好生纳闷,媳妇平日走路一摇三摆,走几步就腰酸腿疼,今儿倒麻溜,自己竟撵不上她了。

田克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崖子村春晖诊所柳大夫面前的,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怪异的眼神打量自己。

她说:“快给俺小嫚儿瞧瞧病!”

柳大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据说曾在青岛的大医院坐诊过,时局一乱,回老家崖子村开了这家中西医诊所。他把听诊器放到宏飞胸前听了听,翻翻眼皮,又掀开衣服看看前胸后背。田克芝紧紧盯着他的面孔,想读出他表情里的每一丝信息。

柳大夫收起听诊器,说:“可能是肺炎。”

田克芝“哎哟”一声,瘫倒在地。张可军一把把她拽起,扶到凳子上坐稳。

田克芝带着哭腔:“这不是要命的病吗?你可得救救俺妮儿啊——”

柳大夫说:“谁说这是要命的病?过去能治现在更能治,关键是你们没耽搁时间。”

柳大夫拿出一只针管子,抽进去一些药水,注射到宏飞的小屁股上,又从一个褐色小瓶里倒出两个白色药片,在张可军的帮助下,喂进宏飞的嘴里。

“我给你开个方子,拿回家熬了汤药给孩子灌几次就没事啦。”柳大夫说话结尾处的“啦”音像唱歌,特别悦耳。

晚上熬了药,两人手忙脚乱给宏飞喂下去,躺到炕上才觉得全身散了架,酸涩的疲惫感渐渐从骨缝里爬出来。后半夜醒来,她先摸摸宏飞,盖得挺好,身子滑爽,准备再睡,脑海里却突然跳出一个念头:以后宏飞再得个急症,还得去崖子,万一不赶趟怎么办?村里还有其他八路军干部的后代,他们在前线奋勇杀敌,不能让他们的孩子再有个闪失。哎,能不能把柳大夫搬到东井口村设个点儿啊?

第二天早上,天气晴好。田克芝抱上宏飞,挎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放了些核桃板栗,稳稳地走上了去往崖子的路。柳大夫的诊所里飘着西药水的苦味和草药的香味。

田克芝热眼巴巴地说:“柳大夫,俺想求你个事儿,你先别忙着回答俺。俺想请你到俺村办个诊所,你可能觉得俺一个妇道人家咋管这闲事呢?俺从小嫚得病想到这个事,当时要是村里有医生,俺就不用大老远往这里跑了,跑得差点儿丢了老命。你不知道,每年俺村和西井口村光殇孩子就十好几个,甭说那些老年人了,多数都是因为找不上大夫治。”

柳大夫一听就乐了:“大妹子,我在崖子刚落下脚,暂时不考虑搬迁了。”

田克芝恳挚地说:“俺早就说了,你甭急着回俺,你再想想。”

柳大夫含糊地答道:“好好好,我考虑考虑。”

田克芝抱着宏飞兴奋地往回走,暖暖的南风吹着她,快要把她吹绿了。

3天后,田克芝又扭着一双小脚上路了。

“大妹子,你这是何必呢?我不可能去你们村,我在这里好好的。”柳大夫想把话说得直截了当些,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田克芝摆摆手说:“柳大夫,俺是实心实意请你的。俺已经给张家的族长说了,他同意把张家祠堂给你用,满够你一家人住的。俺那片几个村加起来怎么也得有四五千人,你来了生意肯定错不了。俺们村长也知道这事了,他说你要来,他就给区里上报,给你个嘉奖。”

田克芝这番话说得柳大夫霎时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女人这么执拗,心里又暗暗佩服她那股子咬住不放的韧劲儿,于是答应再好好考虑考虑。

那天夜里,田克芝失眠了,她太想当好这个乳娘,太想把八路军干部的后代照顾好,然而现实条件这么差,千苦万难只能往肚子里咽。忍着一肚子委屈,疙疙瘩瘩,翻来滚去,黎明时分上腹部要死要活地疼起来。她痛苦的呻吟声惊醒了张可军,点着灯一看,她脸上滚着冷汗。他慌忙穿上衣服,跑去把张乡山两口子喊来,“乡山嫂子,你帮俺看着小飞吧,俺得带她去崖子看医生,乡山哥你帮着俺推推车子。”

一辆“小土牛车”推着田克芝疾奔,张可军和张乡山交换着推车,一人推车,另一人扶着坐在车上的田克芝。

天不亮就到了诊所。柳大夫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是急症,问清原由,出门端进来半瓢黄豆,放在桌子边上,说:“等会儿来换豆腐的,给你们炖豆腐吃。”又叫张可军把田克芝扶过来把脉,就在她往桌子上放手的一瞬间,也不知怎么回事,瓢掉在了地上,豆子撒了一地。田克芝懊悔不迭,连声嚷着:“这叫个啥事啊?”柳大夫也勃然变色:“你们一大早就来打扰我休息,还这样莽莽撞撞的,真是不像话!”田克芝挣开张可军的手,急急地蹲下身捡着豆子,“老天爷啊!都是俺的错!都是俺的错!”说着泪珠“吧嗒吧嗒”地掉落,捡起一颗豆子,掉下一颗泪珠。

张可军心疼妻子,蹲下身准备帮着她捡,张乡山也想帮一把,柳大夫偷偷踢踢张可军,示意他不要管。张可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猜到这里面定有玄机,也悄悄止住了张乡山。

这边田克芝忙乎了一大阵子,把豆子捡得差不多了,站起身端着瓢说:“柳大夫,你别跟俺一般见识,俺也不知怎么就跟着魔似的,非得想请你去俺村,昨晚上附在俺身上的鬼走了。你放心,俺再也不会黏糊你了。另外,过几天,俺再还你一瓢好豆子。”

她放下瓢扯着张可军就往外走,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就听柳大夫说:“你给我回来!我还有话说。”田克芝犹豫地走回来,低着头。柳大夫问她:“你肚子还疼吗?”咦,怎么不知不觉间就好了。她惊喜地说:“不疼了!怎么你没治就好了呢?”张可军和张乡山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田克芝发了毛。她去看柳大夫,柳大夫正笑眯眯地看着她:“我已经给你治了呀。”“俺怎么没觉得呢?”柳大夫说:“刚才,我故意把豆子洒在地上,让你误以为是你不小心碰掉的,弯腰去捡,捡豆子就是我给你开的药方。”

张可军和张乡山竖起大拇指。

柳大夫接着解释说:“这种治病的法子不是我的创造,古代医书上就有记载,我是依着古人的葫芦画瓢。因为我看出你是肝气犯胃造成的肚子疼,只要多弯腰起身,气顺了就好了,又加上你边捡边哭,把憋住的委屈都吐出来了,还有个不好的?”

田克芝恍然大悟,继而遗憾地说:“你看病这么厉害,这里的老百姓有福了——当家的,结账,咱回家吧。”

柳大夫却笑着叫住了她:“大妹子,昨晚我把你说的事告诉我的妻子,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不是口口声声医学救国吗,机会摆在你眼前了,你怎么倒拿不准主张了?她问得我哑口无言。是啊,当年我学医难道就只是为了一家人的温饱吗?我立志报国的理想哪里去了呢?我怎么还不如田大妹子知书达理呢?我也像你一样失眠了一整夜啊……”

田克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红彤彤的太阳爬上来,霞光洒满山野,也洒进了田克芝敞开的心房里。

很快,柳大夫的诊所在张氏祠堂开张了。田克芝抱着宏飞进进出出,好像她自己家开了一间大买卖铺子一样高兴……

多年之后,在东井口村那条出村的乱石路上,驶来一辆吉普车,从车上走下一位端庄文雅的干部模样的女人。她对陪同人员说:“这条路,我乳娘的小脚为了我不知走了多少遍。今天,我要沿着它走回去,走回我日思夜想的亲人身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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