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家住一楼,有小院子,沿墙砌了个长条形的花台。我对园艺持久的爱好大概始于彼时。园艺的探索,当然不止兰草这一种。皖南山里还有一种被当地人所喜爱的花,叫映山红。也就是我们常见到的杜鹃花。大朵儿,和兰草开花时间差不多,也是清明前后,漫山遍野都是热烈而昂扬的大红、嫣红、紫红,所以叫映山红。又因为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牺牲的战士将满腔热血洒在了这片土地上,“映山红”这个名字似乎拥有了深刻悲壮的象征意味。电影《闪闪的红星》中有一首以“映山红”为名的插曲流传广泛,那曲调悠扬抒情,绕梁三日,余音不绝。歌词采用民歌比兴手法,把老百姓对红军的爱戴和期盼,融入开满山野的映山红之中。“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特别是最后一句,反复吟咏,一唱三回,婉转悠扬。如果有合唱团队在场,可以加个多声部合唱,那就更美妙了。这首歌的作曲者、著名军旅音乐家傅庚辰后来成为了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擅长写歌谱曲,《地道战》等电影插曲都出自他之手。我曾不止一次亲耳听他说,一生作曲虽多,最喜欢的还是《红星照我去战斗》和《映山红》。这两首歌都是电影《闪闪的红星》的插曲。电影首映的时间是1974年10月1日。那年我已4岁,正伴随父母在宣城敬亭山脚下一个叫桃村的地方居住,那里也是新四军曾留下足迹的地方。《闪闪的红星》上映时,我在父母工作单位,和官兵一起到露天大操场上集体观看电影的情景,成为我一生最难忘的记忆。
我与《闪闪的红星》有缘,也与“映山红”有缘。这部电影是我童年的启蒙,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若干年后,在北京,跟一个朋友谈起自己最喜爱的电影,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闪闪的红星》这个名字,还悠然自得地哼着《映山红》的旋律。朋友开玩笑说:“你不会是因为我才这么欣赏这部电影吧?”原来,这位朋友正是“潘冬子”的童年扮演者,在差不多的年纪,他拍了那部经典的电影,而我成为了忠实的观众。
电影好看,歌曲好听,映山红却不好养。它在大山里可以开遍山野,却难以移栽家中田园。“忠州州里今日花,庐山山头去时树。已怜根损斩新栽,还喜花开依旧数。赤玉何人少琴轸,红缬谁家合罗袴。但知烂熳恣情开,莫怕南宾桃李妒。”唐朝诗人白居易成功地把映山红从庐山山头移植到自家花园,喜不自禁,写诗留证。一花一世界,人亦如此。比如陶渊明性情散淡,高洁脱俗,也喜爱菊花的坚韧淡泊。白居易刚正不阿,具有兼济天下的情怀,而映山红色彩鲜艳,花形烂漫,不肯屈居田园,呈现出顽强倔强的生命力。酷爱映山红,大概也是诗人个体情志的一种投射。
从宣城搬回芜湖,清明前后,我们还是习惯去九连山踏青、扫墓。来回的路上,许多缓行或疾驰的自行车上都插着映山红。年年清明,年年如此。鲜花虽美,毕竟不能持久,于是有贪心者会把映山红连根带叶带花,带回院里栽种。中学同桌叫鸿雁,妹妹叫云燕。鸿雁云燕的母亲在百货公司做保管员,性格活泼,喜欢唱歌、唱戏,喜欢跟小孩子说话。这样的长辈不多,于是,夏天的傍晚,天还亮着,我们好朋友常常三五人约着去她家看花。那灿烂的花园里就有移植成功的映山红,还有一茬茬不断开花的大山茶、亭亭玉立的各色兰花。同桌的父亲好像比母亲年长许多,总是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一支接一支默默地抽烟。与母亲的活泼正相反,父亲特别严肃。不过,这些美丽的鲜花都是这位令我们畏惧的父亲的园艺杰作,朋友说父亲最爱兰花和映山红,他沉默严肃的外表下,也许也有一颗美好热烈的心。
在汉语里,有些词是约定俗成的美好。比如“兰心蕙质”,这是我少年时期从一个冰雪聪明的女性朋友笔下学到最难忘的词之一。现在想想,与“兰”有关的词,仿佛都是好词,比如兰章、兰友等。这些美好的词的形成,有赖于我们老祖宗对于兰的集体偏爱,并形成流传有序的文化传统。与兰相反的词则是艾,比如兰艾之交,意思相当于云泥之别。
梅兰竹菊作为四君子,从很早以前开始就是中国人前庭后院的密友了,否则,怎么会有“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样的诗句?否则古人怎么会说“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兰花在中国的栽培历史悠久,最早恐怕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春秋末期越王勾践时期。绍兴人家至今有树兰遗风。在今天的绍兴兰渚山下、柯桥边,有个叫棠棣的地方,号称“兰花村”,不仅家家户户种兰花,兰花产业甚至成为全村重要经济来源。两千多年来,在古会稽即今绍兴这块雨水丰沛、四季分明的土地上,兰花种植从传说,发展成产业了。
兰花能成为产业,是因为有民众审美基础。兰花品相素洁,符合中国古典审美标准。古典的美,追求有内涵和韵致的低调美,或者叫简约、朴素的美。栽培历史既久,渐渐地,兰花的品种也栽出花样了,大致形成春兰、建兰、惠兰、墨兰、寒兰五大类。小类还可细分。这五大类,统称为中国兰。所谓中国兰,就是原生地为中国的兰花,是中国古人诗词绘画里的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