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大庆油田,有一个叫“拥军村”的地方,是第三采油厂机关所在地。60多年来,这个地址的命名一变再变,从“安达市农垦三十三场”到“松辽会战第三指挥部”简称“三部”,再后来叫“大庆石油管理局采油三厂”,到现在的“大庆油田有限责任公司第三采油厂”,只有“拥军”这个“小名”从没变过。
一茬茬入职的新人来了,随便走一走,就会发现,这里有拥军大街,拥军支行,有拥军一小、拥军二小,有拥军邮局、拥军社区,连公交站牌都是“拥军站”。然而,却少有人知,就在拥军村不远处,曾经有过一个“八一村”。
春风鼓荡着广袤的原野,草浪轻摇,向一台台埋头工作的抽油机问候。我开车沿着“拥军大街”西行三四公里,在一座计量间附近停下来,一位热情的老师傅大手一挥说:“对,这一片,原来都是‘八一村’!”
然而,令人疑惑的是,之前也有人对我说,老二矿那几栋旧家属楼就是“八一村”,“八一村”就是老二矿!
我又讨教了几位资格更老的“坐地户”,他们挠了挠稀疏的白发告诉我,听长辈讲过,很多年前,这里驻扎过解放军,“村”里没有真正的房子,只有帐篷,解放军出早操,吹军号,唱军歌,那才是正牌的“八一村”呢!
明媚的阳光下,我眼前没有当年的行军帐篷,也听不见军号声声,甚至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可以为“八一村”的存在佐证,年代久远,也难怪人们的记忆模糊。高天厚土之间,早已经“长”满了勤劳的抽油机、稳重的变压器和洁白的水井房,还有地下一条条阡陌纵横,功能各异的管线,默默讲述着一段不为人知的遥远岁月。
“八一村”的历史上,应该出现过多种不同的房子,先是“干打垒”,后来是土房,土房之后是砖瓦平房,再后来,几栋楼房拔地而起,最后,油田安居工程启动,职工们搬到城里住上更好的房子,“八一村”完成了历史使命,悄然退场。
二
其实,“八一村”的第一批房子应该是帐篷。
故事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初,沉睡了亿万年的萨尔图草原上,爆发了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情,松基三井出油了!松辽石油会战打响了!数以万计的会战大军如海潮般涌进荒原,突然间什么都显得不够用了。钻井生产,建设施工,人吃马嚼都需要水,萨尔图火车站附近两口深井的水都打干了。缺水,铁人王进喜和他的战友们用脸盆端水维持开钻。缺水,人们只能喝苦涩的碱水。缺水条件下的大会战,就像贫血的人一样难以施展活力,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万人誓师大会上,大家发出誓言,要找到充足的水源,建成一条输水管线,保证一个月后把第一车原油运出去稳妥地交给国家。
很快,水源找到了,紧张的管线施工开始了。这条管线从喇嘛甸的西水源到萨尔图的东油库,17.2公里长,要埋2米深,并在10天内挖好全部土方,30天内全部焊接完毕。
热火朝天的石油会战开始了。
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安达县志》忠实记载了1960年萨尔图草原上的第一场春雨,从4月26日那天就早早地来了,那一年雨量大,雨期长,一连十多天不开晴。令人头疼的是,在气温还没有回暖之前到来的雨水,使刚刚化开表层的草原泥泞不堪,而地下深处的冻土层依然坚硬如钢铁。可就是这个时候,必须开始挖土方了。
就在大伙儿为如何挖土方发愁时,解放军来了。春雨连绵,军绿色的帐篷群落像草地上的大蘑菇,一夜之间冒了出来。管线沟要挖到2米多深、1米多宽,没有挖沟机,只有人。挖出来的土,齐刷刷地往没有管线的一侧甩,很快就甩出一座座小“土山”。沟越挖越深,“山”越来越高,人越来越低,挥锹甩土越来越困难。
没有一条河流穿过的萨尔图大草原,低洼处到处是积水。长期被雨水浸泡的黑土地,又稀又黏。工地上,积水盈尺,有的地方有齐腰深。更糟糕的是,小雨转为大雨,有时暴雨如注,雷电交加,很多已经挖好的地方出现了塌方,雨水呼呼地往沟里灌。军民并肩战斗,垒土筑堤,一刻不停地用脸盆、水桶、铁锹掏积水和稀泥,速度慢了雨水会再次灌回沟里。
挥起的铁锹上,拖着黏土带着泥水,太沉了,再从沟底往上甩土实在甩不动了。怎么办呢?地面上的人抓紧把土往远处倒,把“土山”削平。
虽然进入雨季,气温却没有跟上来,还在摄氏零度左右,晚上还要更低,有些水面下结了薄冰。野外施工的人,汗水、雨水、带着冰碴的泥水粘在身上,冷得浑身打颤。
管线走直线。挖着挖着,前面是积水两尺多深的沼泽地,解放军战士脱下鞋袜,光脚站在没膝深且冰凉的泥水中作业。深层的冻土像石头一样坚硬,他们抡起沉重的十字铁镐,拼着力气刨。猛劲儿一镐下去,对茬儿了,能挖下来几块小冻土,不对茬儿,只在地面留下一镐印子。胳膊抡疼了,手掌起了茧子,磨出了血丝,虎口震裂,十个手指肿起来,吃饭都握不住筷子,可没有人停下来。管线沟一寸一寸顽强掘进。他们挖得真快呀,像猛虎一样,二连的“黏土突击队”,每人每天平均挖黏土20多立方米,一整天的苦战,终于在晚10点胜利穿过沼泽地。
天上,雨日夜不停地下;地上,人昼夜不停地干。执行挖沟任务的红星、红旗两个中队是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英雄队,像打仗执行战斗命令一样,指挥员带头跳下深沟,战士紧紧跟上。当年入伍的新战士小李子,自己文化水平低,拿着纸找班长请他代写请战书:“你给我写上,我保证做到干字当头,难字靠边。”
多年以后,大庆人依然感念这支无私驰援油田的神勇“天兵”,他们是原沈阳军区的3000多名工程兵,当天接受任务,当天入场开工,跟时间比赛,跟老天争胜,专干最苦最难的活儿,最后仅用5天时间就完成土方任务。
1960年6月1日,披红挂彩的第一辆列车从东油库满载运出,大庆石油会战初战告捷。石油工人们眼含热泪,家人朋友奔走相告。人们握手,相拥,将帽子高高抛向天空,在高亢的《社会主义好》的乐曲声中,列车一声长啸,徐徐启动,滚滚油龙,冲破蒙蒙细雨,向党中央、向全国人民报喜去了。此后,大庆油田的原油源源不断地汇入新中国石油工业的大动脉。
三
几天后,会战工委把这条他们视为“生命线”的管线命名为“八一输水管线”,把解放军的驻地命名为“八一村”。
完成了任务,留下40多公里公路和“八一输水管线”,部队又要开赴其他战场了。从春雨到秋雨,“八一村”的战士们“拼”过整个漫长的雨季,一场场硬仗打下来,个个像泥里滚过的猴子,疲累交加。时任石油部长兼会战总指挥余秋里,特意举办答谢宴亦是送别宴,一穷二白的年代,端上六大盆热腾腾的炒野菜、炖蘑菇,敬上锦旗“当年淮海惊敌胆,今朝会战展雄风”。多年后,已是国务院副总理的他把这段故事写进《余秋里回忆录》,还深情地叮嘱后人,不能忘了解放军对大庆油田的贡献和帮助。
会战大军用行动“向解放军看齐”,苦干实干,“三老四严”,苦战三年,挺过老天爷考验,在荒原上站稳脚跟,创出惊天奇迹。
人们惊异地发现,大庆石油人的血脉里,熔铸了特有的解放军气质。当年会战大军中的三万多名退伍战士和两千多名退役军官,本身就是“穿着蓝制服”的解放军。卸掉了领章和帽徽的他们,依旧指哪打哪,让干啥就干啥,上钻台、扛钻杆、管油井、挖土方、当力工、挑饭桶、喂猪做饭、种地、捡粪,甚至去修鞋、理发、打扫卫生,后来井越打越多,厂子越建越多,技术工种奇缺,他们又成了钻井工、采油工、作业工、泥瓦匠、电焊工、管道工。
当了石油人,骨子里还是解放军。勘探开发油田,叫“会战”,叫“拿下”。出发时,排队唱歌,喊口号,处处都是一派军营景象。
1966年,“八一村”一带作为萨尔图北部开发区,从“会战第一指挥部”分出,创建“第三指挥部”,人们打井采油,建站盖房,生儿育女。很多男孩的名字都有个“军”字,建军、立军、志军、红军、延军、利军……他们常在“八一输水管线”隆起的大坝上玩耍嬉戏,不知不觉,把上面踩得很实很实,成了一条路。
一年又一年,“建军”“立军”们长大了,工作敢打敢拼,不怕苦累,很像当年“八一村”的解放军。他们干活有了“老吊车”,有了“挖沟机”,有了数字化油田,“八一输水管线”上的坝楞子消失了,石油城成了一座美丽的百湖城。石油部对他们的夸奖“老老实实,埋头苦干”绣在一面锦旗上,字字发光,这八个字里藏着的大庆精神、铁人精神装在一代代“拥军人”心里,满满当当。
拥军村有专门为有功之臣建的楼房,93岁的荣占海和他的老伴却哪也不去,就喜欢这里。从八路军到解放军,又成了石油人,他见过“八一村”的帐篷,和战士们并肩战斗过,也享受着新时代的好生活。晒太阳的时候,他喜欢哼《我是一个兵》,更喜欢唱《我为祖国献石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