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早晨,我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一如既往地推开窗子,望向对面小学的教学楼和操场,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在以往的眺望中,我的目光会逐渐柔和起来,因为操场边有一棵会开小黄花的树。可是,今天,我的视野异乎寻常地开阔,目光没有遇到那棵五六米高的绿树的挽留。出差一周回来,那棵树竟然不见了。仔细一瞅,那棵树已被锯断,枝叶早被清理一空,仅剩下一截树蔸露出地面。它的干、枝、叶和开不败的小黄花,统统不见了。
这棵树自从被移植到小区与学校之间这片空地上,一直长得枝繁叶茂。最为奇妙的是,它会开一种黄色的五瓣花,花期极长,旧的花凋谢了,新的花很快开放,接力一般,枝头好像一年四季都有花的身影。我不知道树的名字,称它为“开不败的树”。几年间,它早已成了我的朋友,我以为它会一直陪伴我呢。
树去哪了?一番电话询问得知,前几天的一场台风,刮断了它的枝干,松动了它的根系。因为担心会伤到过往的行人和车辆,园林部门便把树处理掉了。
我仍然记得,3年前“开不败的树”从别处移载来时的情景。那天是植树节,居委会的工作人员在小学和小区之间的这片空地上种树。那天,我推开窗,看到空地上立起两棵三四米高、并不粗壮但却枝繁叶茂的树。居民们都觉得这两棵树大小很合适,“开不败的树”就这样住下了。
我至今仍不知道树的学名,树形像紫荆,但叶子像凤凰木。它会开黄色的小花,像豌豆花。一场又一场的狂风暴雨,也不能彻底吹散它的花,这不能不让人称奇。枝头有麻雀、黄鹂和其他我叫不出名字的小鸟时常来啄食、歇脚。自然,也吸引来蜜蜂、蝴蝶,它们把“开不败的树”当成一处驿站、一个粮仓。我在读书、写作累了的时候,经常靠在窗前看看它的花、它的叶子和它的“客人”,心底有清溪流过的感觉,人也会变得温润起来。我会自然地想到远方的树林和稻田,想到曾经的乡居生活。
牙齿拔掉了,疼痛的感觉还在。我的树,也是我心底一颗珍贵的牙齿。如今,推开窗户,我只能看到那截树蔸,我的心隐隐作痛。后来,我专门请教园林专家,得知“开不败的树”原来是黄槐。进一步查阅有关资料,对黄槐有了更深的认识:“黄槐,树姿幽雅,枝叶茂盛。花朵黄色,着生于枝端,花数多,盛开时鲜艳的亮丽黄花,缀满全株。黄槐性喜高温,耐旱、耐热,容易栽培,生长快速,唯因根浅,风强则易倒,是其缺点。”
每天,推开窗户望出去,我会想,说不定哪天,又会有一棵根强叶茂的树被移栽过来,接续上那曾经的郁郁葱葱和美好记忆。
二
“少出门,不扎堆。”时间久了,难免憋闷。春日的上午,我习惯性地走到露台上透透气,远望对面小区的木兰树,借那浓厚阔大的绿养眼。目光收回,落在眼前两米开外的地方,突然发现有一团“火”在闪烁。那是一束粉红色的花,由二十几朵弹壳状的花瓣组成,仔细一瞅,这花几乎悬在半空。叶茎大小如指挥棒,从水泥柱和墙砖的缝隙间破土而出,原先是直立的,因为贴墙长,风大,茎长到三四厘米后开始下垂,垂下后又向上生长了二三十厘米,然后开花。这花开了有一段时间了,因为长在栏杆外,太边缘了,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花不是我种的,我种的花都装在花盆里。这是一株不请自来的花。我越看越觉得此花很神奇。极少量的土和不定期的雨水,没人照顾,长期的风吹雨打,它居然活了下来,而且活得很精彩,无人欣赏也要把花开。
我有些感动,赶紧用手机拍了一张花容,上网搜索这位不速之客的芳名。答案很快揭晓:“棒状落地生根”,原产非洲马达加斯加岛南部,又叫“棒叶不死鸟”。这种花生命力顽强,一点点土粉就足以让它活下来,即使在垂直90度的墙上都可发现它,真的是名符其实的“不死鸟”,叶片上会长出不定芽,掉落土中即可生发新的植株。
原来如此,这株“棒叶不死鸟”不知是何时飞来的?此前估计没开过花。只有根茎时,灰绿灰绿的,毫不起眼,又长在栏杆外,很难发现。它就这样孤独地自顾自地活着,一年、两年……直至这个春天,开出二十几朵粉红色的弹壳形状的花,美得醒目而热烈,为这个疫情仍未消散的春天增添一抹亮色,给看到它的人以一种精神上的鼓舞。
想到它遥远的故乡“马达加斯加”,我联想起多年前偶然看到的一项行为艺术。大概是写下一句看似没来由的问题——“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想不到,就是这样一句简单、陌生而遥远的提问,竟能让丧失生活勇气的人停下轻生的脚步。一句话成为一个钩子,把那个想放弃的生命钩了回来。马达加斯加的首都在哪里?我亦难掩心底的好奇,上网查了一下——塔那那利佛。一瞬间,心中竟然为一个遥远的地名生出些许感动。眼前的这株“棒叶不死鸟”,用自己遥远的奔赴和顽强的生长,出乎意料地震撼了看花人的眼眸,更温暖了看花人的心。
从这天开始,我时不时就来看看这株开花的“不死鸟”,顺便给它浇浇水。它值得关心,不,是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