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李瑛已离开我们3年了。每每回忆他的离世,总有无尽的悲伤萦绕心头。
李瑛是我敬重的前辈诗人,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1966年8月,我参加《解放军文艺》举办的创作学习班,住在白广路一处楼房里。傍晚,李瑛推门走进来。我俩一见如故,很快便亲近地聊起来。那时,李瑛担任诗歌组组长,诗名已满全军,但他没有一点傲气,问我吃得习惯不?环境有些嘈杂是否影响学习?嘱咐我写诗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他说:“孔子还问花草的名字呢,年轻人一定要深入生活,不断充实自己。”话虽不多,却句句掏心。自此,我俩交往近60年。
李瑛是位谦卑的人。他的为人和他的诗一样,浸润着泥土、露水的气息。他任编辑组长、出版社社长、原总政文化部部长,始终保持“兵”的本色。
记得多年前,我负责编辑的一本诗集,电话中说好我去他家取书稿,但他执意送来。那天,他从黄寺赶到北太平庄花园路,走了一身汗,把书稿交到我手里时,我感受到一颗诗心在跳动。我翻看着浸满他心血的书稿,从勾勾画画的纸页上,看到他是何等用心。尤其看到他有些变形的字迹,眼前便浮现出他右手抖动的样子。他是怎样坚持着、执拗着写下一个个字的。我的心酸了,又有些灼痛。
这天凌晨4点多,我就醒了,翻了几次身再也睡不着。我索性起床摸进书房,当我翻读李瑛的书稿时,烦躁顿时消遁了。我游进了他岁月的河流。我是从一条大河的源头寻起的,看它的潺湲,看它的跌宕,看它的涛涌,看它的转折与舒畅。
也许因为我们是唐山同乡,一条滦河穿过他的家乡也穿过我的家乡,青纱帐掩映着他的小村也掩映着我的小村。挖野菜、拾柴火、捉青蛙,是我们儿时的共同经历,炊烟味、苦菜味、糠皮味是我们共同尝过的滋味。所以,读他写儿时、村庄、乳名、上学的诗,我如读自己的亲身经历。而他写人生、情感、心灵的诗,更是如己所出,非常亲切可心。我想,这是他与我同乡又同在军旅的缘故。
有人说,一个伟大的诗人应当同时又是一位思想家和哲人。李瑛在这本诗集中写道:“到今年为止整整坚持写诗70年。70年来,从未愧对诗歌,从未停止对诗的思考与追求。”在读他这本诗集时,我又翻出《李瑛七十年诗选》拿来比较。他早年的诗写得轻松流畅,在叙事状物上不断有新的突破,逐年都有超越。我和诗友们多次谈起,在马拉松般的诗路上,有不少诗人落伍掉队了,而李瑛常写常新,直至炉火纯青。我指的不仅是技巧的跟进,更重要的是思想上的拓展,日益坚实。对此,他自我评价说:“真正成熟的诗是老了以后写的。”
我记得,在翻看这部诗稿时,他心事重重说到金钱物质,说到精神坚守,说到当下诗歌的现状,多有忧虑。尤其是有的诗过于私人化、口水化……我们都有同感。正如他所说:“诗歌创作是复杂的精神劳动,要写出精品,不下决心做艰苦的努力不行;同时,诗人也必须是一个能耐得住寂寞的人,是一个沉湎于心灵、甘心在孤独中安身立命的人。写作虽是个体劳动,但却绝不是个人的事。我主张诗人讲使命感、责任感,这是对他的道德要求。”当下,有些诗人恰恰缺少这些。他们自以为写诗好玩,任意为之,以致作品琐碎无聊,甚或艰涩难懂。我看李瑛的诗也有写小事物的,但小中见大,见微知著。比如《草帽》一诗,抒情主体虽然简单平常,却写出了诗意,“它金色的光芒已经变暗,却成为一个时代符号”。有大胸怀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诗行。
李瑛的妻女都先他去世。之后,他写了关于妻子的一大组诗,都是掏心之作。“这一天的日历是一扇门/你昨晚把它打开/今天却关闭了/时间冻结在那儿/从此我再难推动它/也没有钥匙能把它打开。”生离死别是痛心的,“如果能把我们,还给母亲/让我们一起再重生一次,该有多好/当生命成为枯叶/让我们手挽手一起轻轻飘落,该有多好/但你一个满身历史创伤的灵魂/没告诉我一声,便独自远去了/留给我巨大的懊悔和痛苦/我捧着颤抖的呼唤。”表达了诗人“流血的思念”之情,那思念“滴滴都是不会开花的种子”,真挚感人,撼人心魄。相比时下那些浅薄的爱情诗,是不同品质的作品。
我们常说诗意,诗意存在于诗人对生活的理解判断、语言意象的运用上。能在平中见奇、俗中见雅、小中见大,是诗人智慧的体现。李瑛的诗感染我的是思想的密度和语言含量。他的一句诗里能有两个或多个意象跌宕出现,又意象不凡,是很难得的。记得他在《对诗的追求》中这样表白:“我的一双芒鞋,曾踏遍千山万水,用整整一生的时间,以枪衡量从战争到和平的距离,以笔衡量从生到死的距离”“我唤醒我的母语中的一切符号和词语,把饥饿孩子的泪滴叫星星,把贫穷母亲的乳汁叫爱,把战士滚烫的血叫自由,把汗抛在了哪里?已经忘记”“我伏在每个夜晚和黎明的肩头,不倦地歌唱,像一只吐血的布谷,除了它,我一无所有”。
在时空里,我看到一位老人从风雨中走来,苦与乐、艰与险、荣与辱,伴随着思索走过来,又豁达地走了。他对诗的悟性与生命的本质相融合,又凸显出思想指向,格外坚实牢固。没有成熟思想的诗人是营造不出这种诗的意境的。
我与李瑛相识近60年,书信往来、电话沟通、登门互访不断。可以说,我是读着他的诗而写诗的,是在他的关注中成长的,有此因缘,深感有幸。我永远记得他那充血的眼神,记着他发自肺腑、撞击喉管的话语,以及他如布谷鸟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