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李桂香牵着那匹枣红马,终于在一条小河边上停了下来。她先是十分警觉地观察了一下四周的地形,这才朝马上的人说道,就这里吧!接着,她便举起胳膊,把马上的简玉秀有些小心地搀了下来。
我自己来!话音未落,不等李桂香伸过手去,儿子小天赐也已经抓着马鬃,从那匹枣红马上跳下来了。
李桂香朝他笑了笑,然后抬起头望向远方。绵延起伏的小兴安岭上,到处都是满眼的斑斓。那些高大茂密的树木的影子,投映到眼前那条小河里,就像是静静流淌着一袭色彩缤纷的绸缎。
再过几天,小天赐就要6岁了,照理说,6岁,也该是懂事的年龄了。
简玉秀拖着笨重的身子,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在李桂香的搀扶下,她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一棵倒木跟前走,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道,大姐,我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再坚持一下,快好了。李桂香安慰道,有我在,你就放心吧!
在小天赐的帮助下,李桂香很快在那棵倒木旁,拢起了一床厚厚的落叶,紧接着,又从背袋里扯出半块军用毯来,铺上去,说,这地方避风,你就踏踏实实把这孩子生下来吧!
小天赐在身旁的一棵黑桦树上拴好了马缰,扭头问道,妈妈,我们要在这里过夜吗?
李桂香向他点了一下头,那孩子立时也就明白了,便不再问啥,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支木头枪,饶有兴味地把玩起来。
少顷,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简玉秀回身望望刚刚走出的这片山林,眼睛一下湿了,喃喃说道,又走了三天了……
1
三天里,简玉秀很难开一次口。
三天前的那个黎明刚刚来临,抗联西征先遣队就不幸遭到了敌人的一次大规模包抄。由于寡不敌众,抗联战士们虽然竭尽全力,奋勇搏杀,最终取得了突围的成功,但也因此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带队前行的骑兵营高营长,就是在那一次突围中牺牲的。
那个时候,妇女团的队员简玉秀,跟随大部队一起,挺着个大肚子,正准备穿越一条险象环生的大峡谷。
当神情凝重的冯团长一手牵着那匹枣红马,一手托着那顶缀着红五星的灰布帽子来到她跟前,又十分郑重地把它们交到她的手里时,简玉秀不觉愣了一下,旋即,她就一切都明白了。接着,她一边努力地握着马缰,一边朝那匹马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随后,就把目光停在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上。
马是高营长的马,而帽子上的那颗红五星,正是她自己在西征前一针一线亲手缝上去的。
冯团长想对她说点什么,却被她打了个手势制止了。
你什么都不要说了,简玉秀说,老高他……我知道了……
她本是没想到要哭的,她曾经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一定要坚强。可是,此时此刻,她紧紧攥着那顶缀着红五星的灰布帽子,拥在嗓子里的呜咽声,还是如一道山洪般地翻滚了出来。
而恰恰就在此时,肚子里的那个小生命,拼力扭动了一下身子。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一时之间,让单薄瘦小的简玉秀,差点儿昏厥过去。
李桂香一把将她扶住了,转头望着冯团长,有些着急地问道,孩子很快就要生了,就这几天的事儿,老冯,你说怎么办?
冯团长望望简玉秀,又望望妻子李桂香和站在她身前的儿子小天赐,最后,把目光投向大峡谷的尽头。末了,他突然把目光收回来,一边深情地望着李桂香,一边说道,你和天赐留下来吧!
李桂香不觉怔了一下。
想了想,冯团长又叮嘱道,等孩子生下来后,你们就按着原定的西征路线,继续朝前走。我会在必要的路口留下标记……
说完这话,冯团长轻轻握了握李桂香的手,道一声保重,便转身走去。可是,没走几步,突然又停下步子,从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来,回身把它递给小天赐。
枪!小天赐见了,眼前一亮,不觉又惊又喜。
那是一把做工精巧的木制手枪。
冯团长充满爱怜地摸了摸小天赐的头,探身说道,好孩子,你要好好听妈妈和玉秀姨的话!
说着,冯团长侧身指了指远处,看到那座山了吗?
小天赐朝远处的那座山张望着,点了一下头。
爸爸在前边给你们引路,冯团长说,很快,咱们就能在山那边见面了!
小天赐又使劲点了点头。
一直望着爸爸追赶着队伍走出很远了,小天赐这才回头问道,妈妈,我们和玉秀姨怎么办?
李桂香看看小天赐,又看看简玉秀,举头望着重重山峦,说道,朝前走!她的声音很轻,却坚定得像块铁。
2
随后三天的时间里,几个人朝着队伍行走的方向,并没有停下前进的脚步。终于走出大峡谷,接着,他们又翻过了一座陡峭壁立的高山,蹚过了一片长满了塔头草的沼泽地,穿过了一片阔大无边的原始森林。遇到地势相对平展的林地,李桂香就会让简玉秀和小天赐骑在马背上,自己则在前面牵着马缰慢慢走。而一旦遇到了地势险要处,她又不得不紧紧搀着简玉秀,薄冰上行走般地倍加小心,每每这时,小天赐总是听话地牵着马缰,一步一步紧跟在她们的身后。
又瘦又小的小天赐,天生的营养不良,没有发育好的身子骨,就像是一棵缺少了水分滋养的豆芽菜,让人看上去又爱又怜。
那匹枣红马可真是一匹好马,整整一路,它乖乖地跟随着现在的主人,既不尥蹶子,也不耍脾气,只是,事到如今,它也已经瘦得皮包骨头了。
自从得到高营长牺牲的消息后,简玉秀突然一下就变了,她的脸上,再也寻不见花朵般绽放的笑意了。与此同时,李桂香还发现,她的眼睛里既含满了悲伤,又暗藏了仇恨。
糟糕的是,分娩前的阵痛,竟是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起来。然而,即便这样,那个将要出世的新生命,却并不急于来到这个充满了战争与苦难的世界。每一次阵痛来袭时,豆大的汗珠子,就会从简玉秀那张瘦黄的脸上滚下来。但是,除了紧咬着牙齿,叹息般地呻唤几声,简玉秀自始至终都没喊过一声痛。她是在忍,咬碎牙齿样地忍……
兴安岭上的暮色是在突然之间降临的。苍苍茫茫的暮色如同一道幕布,抑或一道闸门,哗的一声,隔断了白昼的光明。
从丛林深处刮来的山风,一下子就变得冷硬了起来。山风搅动着落叶,簌簌作响。简玉秀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子。
李桂香这才想起什么似的,起身从小河里取了水来,又很快生起了一堆篝火。担心被敌人发现,成为袭击的目标,李桂香刻意把它打成了很小的一堆。篝火很小,很红,也很暖,驱赶着秋夜的寒冷。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声,突然就从对面的山岭上传了过来。少顷之间,狼声四起,在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里回荡着。听着那狼嚎,简玉秀动了一下身子,不觉又呻吟了一声。
玉秀,咋了?李桂香坐起身子,朝身边的篝火里续了几根木柴,问道。
简玉秀又动了动身子,有些埋怨地说道,这孩子,咋就这么难缠呢!
李桂香知道她说的是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苦笑一声道,这炮火连天的日子,他也是不愿意早来呢!玉秀,你要打起精神来,到了该来的时候,他总会来的!我们随时都在迎接他呢!
这会儿,李桂香很想和她说说话儿,于是便又接着说道,睡不着,你就和我说说话吧,说说你,刚才都在想什么?
简玉秀听了,沉默了片刻,忽然啜泣起来。
李桂香侧身把她的手握住了,小心地问道,玉秀,想伤心事了?
没有。简玉秀喃喃地说。
那哭个啥?快给我说说。李桂香说。
又沉默了一会子,简玉秀这才鼓着勇气说道,大姐,我想好了,这孩子咱不能要,到时候,你就把他处理了吧!
李桂香吃了一惊,厉声喝道,你净胡说!
真的,是真的!简玉秀强调说。
但话又说回来,没有了孩子,抗联奔个啥?不行!李桂香说,孩子是投靠我们来的,我们怎么能说处理就处理呢?这可是咱抗联的根,是咱的未来呢!
你就不怕他把我们都拖累死吗?简玉秀执拗地说道。
不会,李桂香紧紧握着简玉秀的手说,我们总能想出办法来。再说,如果我们真的把他处理了,那不正好称了敌人的心?他们不是一直想要对我们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吗?你有这想法,我能理解,除非万不得已,要死,我们就死到一起……
整个山林一起沉默了。
3
黎明将要到来的时候,李桂香突然听到那匹马突噜突噜连打了两个响鼻,猛然之间她睁开眼睛,翻身坐起身子,看到它正站在一片熹微的光线里,支棱着两只耳朵,专注地谛听着什么。紧接着,它又抬动起两只前蹄,开始焦灼不安地刨动起来。枣红马异常的举动,一下让李桂香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急急地唤了声玉秀,又唤了声天赐,伏身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突然压低声音喊道,不好,有情况!一边这样喊着,她一边起身解开马缰,又把一支手枪握紧了。
简玉秀很快便意识到了什么,喊了一声大姐,但随之而来的一阵剧痛,立时又把她击垮了。我不行了……不要管我,你们快跑!
难道昨夜的那一堆篝火暴露了目标,把讨伐队引来了?事到如今,李桂香已经顾不得细想了。
这时间,一队纷纷乱乱的马蹄声,已经由远而近传过来了。与此同时,他们似乎还听到了有人在呜哩哇啦地喊叫着什么。
妈妈,怎么办?小天赐有些惊恐地望着妈妈。
李桂香匆匆看了眼简玉秀,又看了眼小天赐,突然间,她就一把将他抱在怀里,急促地说道,好孩子,快,去找你爸爸……
李桂香边说,边把马缰塞到小天赐的手里,又一个顺势把他抱到马背上,催促道,快,抓住马鬃别松手,顺河一直朝前跑,别回头……
话音未落,李桂香挥手朝那匹马狠狠拍了一掌。那匹枣红马,旋即就像一道离弦箭般地向前奔去了。
妈妈,妈妈……小天赐一定是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他一边随着那匹高头大马往前跑,一边忍不住地失声大喊起来。
喊声像一道闪电,划破了黎明的天空。
谁承想,那一队乱纷纷的马蹄声和呜哩哇啦的喊叫声,眨眼之间顺着河道去了。
当那一阵噼噼啪啪的枪击声传过来时,李桂香感到一颗心突然之间就被人掏空了。她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身子,失魂落魄般地喃喃自语道,我的孩子……
后来的几天里,李桂香一直在河边站着,像是在等待谁的到来。只是,此时此刻,她的怀里已经多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个小生命哭声嘹亮,让李桂香不禁感到悲欣交集。
河的对岸还是山。虽然不知道前方的路还有多远,但她们因怀抱着的小生命而沉浸在对未来的遐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