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沟,一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翻过一座山,穿过一条河,拐进一条乡间公路,再往里就是一条狭长的沟壑。里面生长着许多高大的白杨树。树木葱茏,连绵起伏,周围散落着几户农家,这里就是我曾经所在部队的驻地。
当兵第四年,我从北京选调到这里工作。虽然当时心里有些落差,但“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的道理我懂得。让我意外的是,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闭塞大院,却是个藏龙卧虎、星光璀璨的宝地。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军队科技进步一等奖等尖端成果就在身边。行走在营区的小路上,急匆匆的人群中就会碰到几个博士、硕士。其中,不乏一些来自哈军工、北大、清华等名校的高材生。
是什么让他们不慕繁华扎根山沟?“对国防科研事业的忠诚,还有对科研事业的热爱!”时隔20多年,一位老首长的回答至今萦绕耳边。这位老首长是一名“老政工”,曾经参加过抗美援越,后来从上级机关调到这里当政委,直到退休。
追溯历史我才知道,这个成果丰硕、人才济济的科研单位原本在北京的闹市区,50年代末移防此地,该单位曾在研制“两弹一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在罗布泊的马兰基地,至今流传着“夫妻树”的故事,主人公也是我们的老首长——王茹芝。她第一个准确报出核试验实际爆炸当量,向全世界证实了我国首次核爆炸的成功。
1963年,原子弹爆炸成功前一年。王茹芝接到命令,秘密前往罗布泊。参加这次核试验要求“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妻儿”。面对即将长久的离别,她淡淡地对丈夫说:“我要出趟远差,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
同为军事科研工作者的丈夫听后平静地说:“好啊,我也要出差,时间也可能会很久,咱们都照顾好自己!”殊不知,丈夫也奉命随其他参试单位到基地执行核爆任务。第二天,两人在平静中道别,各自出发,慷慨西行。
几个月后的一天,王茹芝从试验场回来,在老榆树下等车。不远处,看到一个人正扛着试验器材向她走来。透过飞扬的风沙,她发现那个身影很熟悉,熟悉得让她眼发热、心发颤。她使劲瞪大眼睛,就像梦境一般——那个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
几个月来,咫尺天涯,竟不知爱人就并肩战斗在身旁。瞬间,两人百感交集,相拥而泣。现场总指挥张爱萍听了这个故事,不禁感慨道:“这不正是我们共产党人的‘革命浪漫主义’吗?”他还将那棵老榆树命名为“夫妻树”。
在我们这支部队,有一大批科研人员参加过“两弹一星”试验任务,他们的名字却鲜为人知。“干惊天动地事,做隐姓埋名人”,这就是军事科研人员的精神。就像这条沟,沉寂得几乎让人忘记了它的来历。听老一辈科研专家讲,这里曾是十九兵团机关的所在地。后来,这支部队奉命开赴西北大漠,参加首次核试验基地及相关设施建设。再后来,部队奉命撤销,我们单位就迁移到了这里。
当时,龙门沟除了一座军营,还有一个袖珍邮电所和小卖部。说是邮电所,其实只有一名员工,平时只能办理邮信业务,其他业务仍需去镇上办理。倒是小卖部,别看店面很小,日用百货、水果蔬菜、甚至简单的办公用品等,样样齐全,给官兵带来不少方便。
沟里生活虽然简单艰苦,但也不乏阳光多彩。特别是夏天,每当夜幕降临,美丽的晚霞映入黄土地,一道绚丽的金光,让天空变得金黄,狭长的龙门沟神秘中又增添了几分浪漫。这个时候,是科研人员一天最闲暇的时光,大家三五成群,漫步营区。
沉寂一天的龙门沟热闹起来。《军营之声》广播传来富有磁性的男中音。广播员叫郝广林,是一名军工子弟,从小患有小儿麻痹症,靠着一副双拐行走。他热爱播音,自学成才,狭小的播音室成了他追求梦想的舞台。“新闻博览”“音乐欣赏”“生活小窍门”等文化节目精彩纷呈。在他用心编排下,小小广播站成了科研人员重要的精神家园。
在沟里生活久了,就会有一种超脱的宁静和释然。在这里,没有城市的喧嚣,倒是增添了几分田园的乐趣。散完步,科研人员又各自回到办公区,开启晚上的加班模式。那个时候,科研人员都住在营区,每周发两次回市区的班车。所以,平时就在办公区、食堂、宿舍,加班好像成了一种习惯、一种生活。
有的科研人员索性就在实验室支上一张行军床,倒头就睡,起床工作,连宿舍都省得回了。那时,我们单位流行一句口号:“以所为家,以苦为乐”,这也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官兵都自觉拼工作、比奉献,没有感觉生活艰苦。当时,我在政治部当放映员兼新闻报道员,平时就住在大礼堂。由于年久失修,礼堂四处透风,还经常漏雨,而且冬天没有暖气。
山里冬天风很大,晚上睡觉需要盖两床被子,还要再加一层大衣。有时加班写稿子,身子缩在被窝里,只露个脑袋和胳膊。夏天潮湿闷热,我就在脚下放一盆凉水,脖子里围条毛巾,经常在激情澎湃中迎来一个个黎明。《“锚索部队”传奇》《寻找“金穗”》《心中有个太阳》等,一条条新闻报道、一篇篇报告文学从大山深处飞向全国,刊登于各大报刊,让更多人知道了这个科研单位的故事。
沟里的人际关系单纯质朴,浓浓的战友情让人分不清哪个是官哪个是兵,官兵和军工师傅,也是打成一片。凡是出入营区的车辆,不论是首长的车,还是其他公务车辆,都可以随便搭乘。有时走在路上,你不好意思招手,车上战友都会主动问一句:“捎你一段?”
在沟里,树是绝对不能随便砍的,哪怕是大修剪也要提前在会上通报一声。白杨树是科研人员当年移防到这里时栽种的。风雨几十年,这些树既像科研人员的影子,又像他们的孩子,见证着他们的青春,陪伴着他们成长。坚实的年轮中,铭记着他们的甘苦与欢乐,也绽放着他们的精彩和荣光。
20年后,故地重游,这种情感依然萦绕着我、感染着我。由于工作原因,我曾辗转不少地方,而龙门沟最是让我魂绕梦牵,深藏心底。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浸染着我的青春,烙下深深印记,这里的淡泊也一直激励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