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的一天晚上,我正和战友老徐一起吃饭,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刘磕巴”。
“我是‘磕巴’,明天下午到哈尔滨。”
我正要说话,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我又拨回去:“你是坐飞机还是火车?”
“火车,明天下午4点到站。”“咔嚓”一声,电话又挂断了。
“刘磕巴”,大名刘立盐,是我们老连队的“猪倌”。上世纪60年代初,他和两个妹妹跟着父母从山东逃荒来到黑龙江,现在还是一口山东话。“刘磕巴”说话其实不怎么磕巴,就是有时不太连贯。起初叫他“磕巴”,大伙儿只是跟他开个玩笑,后来叫得多了,连刘立盐也管自己叫“磕巴”。
“刘磕巴”只上过3年小学,识字不多。当年在部队写入党申请书,他让我代笔。我问他:“‘磕巴’,你那大名怎么是咸盐的盐啊?”
“俺娘说在山东那会儿穷,吃不起盐,盐可宝贵了。”
那些年在部队过春节,食堂里热热闹闹,每张餐桌上都摆满了冒着热气的蒸白肉、炖排骨……连长金德顺站在食堂中央,用一口辽宁锦州口音说:“这第一杯酒,咱们该敬谁?”话音刚落,连里的官兵异口同声地喊:“刘磕巴!刘磕巴!” “刘磕巴”在一旁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直往下掉。忙碌了一整年,连长的吆喝声,战友们的呼喊声,让他心里又暖又甜。
当年,我们连在全团伙食最好,因为“刘磕巴”把连队的猪养得又白又胖。“刘磕巴”养猪,勤快又用心。他隔三岔五就把猪圈打扫一遍,还总拉着我这个卫生员去给猪圈消毒。不仅如此,“刘磕巴”还想方设法给猪改善伙食。夏天,他在猪圈后面种上黄豆。等豆子长出来,就去附近的油坊换黄豆渣饼。其他连队不要的白菜帮、烂叶子,他都用驴车拉回来喂猪。
养猪的时间长了,“刘磕巴”对猪也有了感情。每逢过年,连里杀猪,炊事班班长带着几个身强力壮的小战士,撸起袖子、拿着刀就进了猪圈。“刘磕巴”见不了这种场面,躲了出去。猪杀完了,“刘磕巴”一个人站在猪圈里,一边数猪一边哭。
因为养猪养得好,当兵那几年,“刘磕巴”除了回家探亲,基本上没离开过营区。有一年,我们连队要去边境地区参加演习。出发前,战士们在食堂高声朗读自己的请战书,个个热血沸腾。“刘磕巴”不会写请战书,急了,咬破手指,在一张纸上歪歪扭扭写下4个鲜红的大字“我要参战”,交给指导员。指导员想了好半天,最后还是没同意:“刘磕巴”要是走了,猪怎么办?
还有一年,连队要去沈阳执行任务。临出发前,连长在食堂作动员:“今年咱们得在沈阳过年了。你们说,过年咱们是不是还杀两头猪?”“对!‘磕巴’养好猪,过年一块吃!”战士们兴奋地大声喊。那年过年,我们真的在沈阳吃到了“刘磕巴”养的猪,那是留守班特意坐火车给我们送来的。
“刘磕巴”复员后,当过8年村支书。他说,那是他们家几辈子当过最大的“官”。他当村支书的时候,在全村办了个养猪场,想带着大家致富,可惜一场瘟疫过后,猪都没了。“刘磕巴”很难过,离乡出去打工。
如今,“刘磕巴”60多岁了,在河北一个工地打工。冬天工地停工,他就回到黑龙江穆棱市老家。在村子里,他盖了几间房,围了个院子。他的老伴在世的时候,院子里有鸡鸭鹅狗。前几年老伴去世,现在院子里只剩一尺来厚的雪。
我们见面那天,哈尔滨下着大雪。我看见“刘磕巴”拖着箱子从出站口走出来,上前搂着他的肩膀说:“‘磕巴’,还想见谁?”“刘磕巴”说:“这大冷天的,还有谁在啊?”我说:“战友老徐知道你来了,晚上就咱仨吧!”
晚上,我领着老徐和“刘磕巴”找到一家小饭馆。刚走到门口,“刘磕巴”忽然拍了我后背一掌,说道:“又消遣俺!”我抬眼一看,这家小饭馆名叫“猪八戒酒馆”。“‘磕巴’,你不知道,这家蒸鲈鱼好吃,啤酒品种也多,跟你养猪没关系。”我哈哈一笑,拉开饭馆的大门,和老徐推着“刘磕巴”走了进去。
坐下后,老徐问道:“‘磕巴’,你不是不识字吗?”“刘磕巴”白了我俩一眼说:“刚好认识这几个字!”喝酒的时候,我问“刘磕巴”:“当兵几年,光喂猪了,后悔吗?”他用粗糙皴裂的手拿起酒杯一口干掉,说道:“要是有下辈子,我还当兵,还给咱八连喂猪!”
那一刻,我和老徐差点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