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948年5月25日凌晨4时20分，解放隆化城的战斗即将打响。

头天晚饭过后没多久，团里把爆破器材下发各连。大战在即，连队官兵个个显得十分兴奋。6班班长董存瑞招呼全班战士坐在炕前空地上，为即将开始的战斗做最后的战前准备。炸药、导火索、麻布、麻绳……所有的物品摆放了一地。

董存瑞蹲在地上，拿起一袋袋橙黄色的炸药仔细端详着，忍不住把鼻子凑了上去闻了闻。这些烈性炸药，比以前他用过的黑色火药威力大得多。他先是把麻布铺好，然后仔细地把炸药分成若干份，用麻布包好。看着捆好的炸药包，董存瑞突然灵光一闪，几句顺口溜就到了嘴边，拿起笔在炸药包上写了起来。

仇恨满胸怀，

隆化要打开。

推翻三座山，

新中国要用我们双手建起来！

班里战士看到后深受启发，纷纷将战斗口号，一一写在捆好的炸药包上。

夜深了，有微风轻轻吹拂着。偌大的战场，显得异常平静。前沿堑壕内，战士们似乎已与夜色和大地融为一体，静静蛰伏着，等着那一刻的来临。

“睡了吗？班长！”战士杨海山小声叫了一声，然后轻轻碰了一下身边的董存瑞。

“没呢。”董存瑞头枕后脑勺，正望着夜空，听他一说，索性坐了起来，“我也没睡着！”

“我以为你是班长，能睡着呢！”杨海山小声地笑了笑说。

“打完这一仗，全国很快就要解放了，我想想就激动。”

听董存瑞这样一说，身边的战士全都坐了起来。

“原来你们都没睡着啊？”董存瑞小声笑了笑，大家也跟着笑。

杨海山说：“班长，你说说，解放了你想做点啥？”

董存瑞摸了摸脑袋：“我这不是没想好吗？要不然还能睡不着？你们呢？”

“我想念书。”一侧的刘钧探过身子，双手托着下巴说，“念完了，我要用学到的知识和文化，去……去为人民服务！”

“志气不小啊。”杨海山笑着说，“等全国解放了，咱就回家，我爹说党给咱家分地了，我要回去好好种粮食，到时包饺子给你们吃。”

李振德听了也说：“咱家乡出苹果，又脆又甜，等解放了，我就回去种苹果，到时给你们每人送一筐。”

“我要红透的那种。”刘钧忙坐起来，在黑暗中一边比画，一边咽口水。

“你们咋就想着吃呢，还是刘钧觉悟高，要为人民服务。”

大家就笑。笑完，李振德问：“班长，你呢？”

“我呀……”董存瑞腼腆地摸起了后脑勺，笑了笑没说出来。入伍之前，这样的问题他想也不敢想，想也是白想。后来听指导员和连长讲课，他明白了很多道理，在打仗的间隙也想过，只是没想明白，因为想做的事太多了。他想去念书，以前念的书太少了；想回家，好好孝敬一下年纪渐大的父母；想当个建设者，让无数无家可归的穷苦人都有房住；想种庄稼去，现在太缺粮食了，多少人吃不饱呀……

“说呀！班长，我们想听听你的想法！”战友们又催起来。

“我想，将来解放了，我……”董存瑞突然卖了个关子，“等打完这一仗吧，打完了，我再告诉你们！”

几人聊天间，黎明似乎比往常都来得早。透过淡淡的薄雾，隆化城已经依稀可辨。董存瑞向外探了探头，又猫回工事，将食指竖在嘴边。战士们心领神会，各自检查手里的武器和弹药，然后默默坐靠着，等待曙光升起。

2

25日4时20分，天际露出一线光亮，大地死一般沉寂。突然，三颗红色信号弹腾空而起，三道弯曲的弧线像是为炮火准备指引方向，随即便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苔山周围，立刻升腾起一柱柱的烟尘，敌防御前沿和纵深要点，顿时硝烟四起，碉堡被炸毁，战壕被填平，土地被翻松，炮弹爆炸后掀起的烟尘像一张巨大的网，罩在敌阵地的上空。

40分钟的炮火，如狂风骤雨向敌方阵地袭去，敌表面工事大部被摧毁。苔山主峰上的砖塔，也在滚滚的硝烟中倒塌了。

5点25分，上级命令下达：董存瑞所在的6连担任主攻，从城东北向隆化中学外围工事运动。

下达完战斗任务，担负主攻任务的副连长用期待的目光望着董存瑞，加重了语气：“战斗展开后，你们要尽快将敌人阵地前沿的各种障碍炸平，为后续部队的冲击扫清道路。”

指导员也再次叮嘱：“存瑞，你们的任务至关重要，开辟的通道顺畅与否，直接关系到战斗各个步骤的实施。咱们炮兵的力量不足，一切就看你们爆破组的了。”

董存瑞点点头，他深知自己肩上的责任。

经过几个小时激烈较量，董存瑞带领爆破组，连续爆破敌人4个炮楼、5个碉堡，完成扫清隆化中学外围工事的任务，我军已经完全形成对敌人分割包围的态势。

困守中学内的敌人，看到前面败退回来的残兵败将，也深知大事不妙，但又不甘心投降，准备凭学校周围的几个大碉堡作困兽之斗。

为了迅速全歼敌人，纵队命令：下午3点半发起第二次总攻击。第32师夺取隆化中学，第33师则配合苔山和隆化中学两方面的战斗，并堵击可能逃跑的敌人。

作为主攻连的6连，这时也接到团部命令：必须在下午3点半前穿插到位，随即打开隆化中学的缺口。

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半小时。

6连继续向前推进，直指隆化中学，还没接近敌方阵地外壕，便遭到敌猛烈火力的拦截。全连官兵被压在一条土坎下面，抬不起头来。连首长发现，敌人强大的火力来自外壕上一组连环碉堡群。敌人的机枪子弹就从那里射出，穿过一道一丈来宽的壕沟和一道密密的铁丝网，控制着前面的开阔地。

在敌机枪短促而恐怖的嘶叫声中，冲击部队受阻，伤亡人数不断增加！来自敌连环碉堡的火力，不仅阻挡了董存瑞所在尖刀连的前进道路，也割断了右翼友邻部队已经进城的一部，造成首尾难顾的局面。

指挥战斗的团首长急了，命令6连立即炸掉碉堡，开辟进攻通道。

最前方的副连长的眼里喷出火来，指着前面那个大碉堡，大声问道：“谁去干掉它？”

“我去！”李振德猫腰抱着炸药包蹿了出去。

“机枪掩护！”在副连长坚决的命令声中，李振德领着两名爆破手，迅速冲出壕沟。敌人的火力迅速瞄向李振德等人，李振德左冲右突，在交织而来的弹雨中灵活闪躲，就在快接近敌碉堡时，李振德的腿部不幸中弹。他强忍剧痛，拖着受伤的腿继续爬行，还没爬出多远，一侧突然喷出火舌，瞬间，无数的子弹击中李振德，鲜血染红了大地。其他两名爆破手见李振德牺牲，抱着炸药包继续前进，也先后负了重伤，不得不撤了下来。

在李振德牺牲和两名爆破手先后倒下的时候，后边的战友终于才看清，前方那座大碉堡后面的外壕上，还有一座一丈多长的小桥，与后面的隆化中学围墙上的碉堡相连接。桥的两侧用砖石封了起来，并开了枪眼，顶部用碗口粗细的木头盖住，上面覆盖着沙袋，成了一个“桥形碉堡”，与外壕两端的大碉堡相连后，这组工事在外表看来，很像一个倒卧的哑铃。射向李振德和另外两名爆破手的那几道火舌，就是从这座桥上的碉堡喷射出来的。

狡猾的敌人！等待进攻的解放军官兵无不恨得咬牙切齿。只有拔除这座外壕上的连环桥形碉堡，才能顺利接近学校中的核心工事。怎么办？情形十分危急。

董存瑞和郅顺义迅速来到指导员跟前，强烈要求道：“指导员，把任务交给我们吧！”

指导员没有同意：“不！还是让别的组去！你们的任务完成了！”

“我是党员，爆破技术全团我最在行，隆化中学没有拿下来之前，就不算完成任务！请准许我去！”董存瑞再次请求道。

副连长抬起手来，看了看腕上的手表，离预定时间还有15分钟。他跟指导员商量：“要论爆破技术和战术动作，非董存瑞莫属，派郅顺义掩护董存瑞前去，把握最大。”

此时，董存瑞从棉上衣贴胸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郑重地交到指导员手里：“这是我的党费，如果我牺牲了……”

指导员接过小纸包，紧紧地握着董存瑞的手：“不，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董存瑞弯腰抱起炸药包，郅顺义又背上两兜子手榴弹，做好出击准备。

二排长指挥着火力组的机枪，再次把弹雨泼向敌人阵地，敌人的火力立时被吸引过去。乘此时机，董存瑞和郅顺义双双如猛虎般跃出战壕。

3

桥型暗堡内的敌人也发现了两人，一个长点射迅速打来。董存瑞翻身向左边滚了过去，避开敌人的子弹，蹲伏在一个隆起的障碍物后面，瞪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前方的桥形碉堡，对身后的郅顺义扭了扭头。

“老郅……”郅顺义虽然是新兵，年纪却比董存瑞大了许多。

郅顺义说：“班长，你说。”

“等会我先冲过去，要是我在半道受伤或者牺牲了，你不要犹豫，不要等敌人反应过来，要马上跟进，明白吗？”

“明白！”

董存瑞夹起炸药包，弯腰冲了出去。在郅顺义的火力掩护下，他时而匍匐爬行，时而借着郅顺义扔出的手榴弹爆炸烟雾，站起来一阵猛冲。桥形暗堡里，敌人的机枪依然在疯狂地嘶叫，子弹带着尖厉的呼啸声，从两人头顶掠过。

前方就是开阔地时，先前牺牲的李振德还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匍匐在一个小土坑里的董存瑞指着前面一个小土堆，对郅顺义说：“现在我掩护你，你冲到小土堆后，就在那儿掩护我。”

董存瑞说完朝前扔出一捆手榴弹，爆炸声中郅顺义迅速接近小土堆，按照董存瑞的指示投起手榴弹，敌人碉堡前的鹿砦、铁丝网很快被炸掉。董存瑞趁机冲进开阔地。敌人这时也发现了董存瑞，迅速调转机枪朝这边射来，子弹打得董存瑞身旁的尘土直冒烟。董存瑞沉着机智，他忽左忽右翻滚着爬行向前。郅顺义也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拼命朝敌人方向扔手榴弹。敌人的机枪稍一停，董存瑞就飞也似的向前跃进几米，很快接近了敌人。

突然，前进中的董存瑞一个趔趄倒在地上。后面的郅顺义看得清清楚楚，子弹击中了他的腿部。他叫了一声“班长”，正要起身冲过去，这时却见董存瑞猛地爬起来，一瘸一拐跳冲进旱河沟里，很快躲在敌人的火力死角。

董存瑞弯腰看了一下被击中的左小腿，鲜血直流，一股钻心的疼痛反倒让他非常清醒，这时候绝不能倒下去。他没顾上包扎伤腿，咬着牙忍着剧痛冲到桥下，环顾四周，发现旱桥离地面有一人多高，两旁全是砖石砌成的直壁，没沟、没棱，没有任何可以托放炸药的地方。不远处的河床倒是可以放，但离暗堡太远，炸药爆炸后对暗堡破坏性不大。他焦急地用目光四下搜寻，希望可以找到支撑炸药包的树枝，哪怕是一根木棍也行，可河床上目光所及的地方，什么也没有。怎么办？

小土堆后面的郅顺义也清楚地看到这一切，他四下张望，希望能找件趁手的东西给班长帮忙，同样他的身边什么也没有，一时急得直攥拳头，朝后边的战友喊了一声。没想到他的身体一动，敌人的子弹就射了过来。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就在这时，嘹亮的冲锋号突然在旷野的天空中响起，总攻开始了。蛰伏各条战壕内的部队潮水般向隆化中学冲过来。垂死挣扎的敌人将暗堡上的砖头一块块捅开，十几个暗枪眼一齐喷出耀眼的火光，子弹暴雨般射向冲上来的队伍。董存瑞也听到了冲锋号和漫天遍地的冲喊，他从桥下望出去，一拨一拨的战友冲上来，在桥顶暗堡火力的倾泻下，无数人纷纷中弹倒下。他又急又怒，一股血液涌上头顶。不，不能再等了！多耽误一秒钟，就会有无数战友牺牲，为了消灭敌人，为了最后的胜利，就是粉身碎骨，也要把敌人的碉堡炸掉！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左手托起炸药包，紧紧地贴住桥底，从容镇定地用右手拉开导火索。

几十米外的郅顺义看到手托炸药包的董存瑞，一时惊呆了。他完全想不到，班长会用这种最原始、最简单而在此时却最为有效的方法爆破。他下意识地想去阻拦，可已经来不及了，董存瑞头上的导火索“咝咝”冒着白烟，闪烁出暗红色的火花，只要几秒钟，炸药包就会爆炸！

他喊了一声“班长！”董存瑞这时也奋力挺起腰身，导火索“哧哧”冒着白烟，急速地燃烧着。董存瑞似乎也听到了他的声音，托着炸药包，坚定地站在那里一丝不动，向踏着硝烟冲来的战友们，用尽全力喊道：

“为了新中国，前进！”

一道冲天的亮光闪电一样划过大地，随着天崩地裂“轰”的一声巨响传来，敌人的桥形暗堡被炸得粉碎。一股巨大的热风夹杂着碎砖石和泥土将郅顺义掀倒，在爆炸声响起前的一刹那，董存瑞喊出的那句震撼山河的话，永远刻进了他的脑海。当他从土堆里抬起头，敌人的桥形碉堡已不见了，班长董存瑞的身影也消失在滚滚浓烟中。

郅顺义热泪长流，手指抠进泥土中，接着他站起身，使出全身的力气对后面的战友喊道：“为董存瑞报仇！为了新中国，冲啊！”

郅顺义喊着董存瑞生前最后喊出的那句战斗口号，第一个冲进了隆化中学敌据点。

6连全体战士也高喊着“为董存瑞报仇！冲啊！”

全体指战员踏着英雄开辟的道路冲了上来！

胜利的红旗插上了隆化中学，隆化城彻底解放了！

隆化解放后，6连战士来到董存瑞牺牲的地方。横跨旱河桥上的碉堡已灰飞烟灭，到处尽是残砖碎瓦和冒着青烟的杂物。

郅顺义发疯般地用双手在废墟中刨着，其他战友同样泪流满面四下寻找烈士的遗物，最后只找到了烈士的袜子和燃烧了半截的鞋。

正在这时，指挥这场战斗的冀察热辽军区司令员程子华走到隆化中学前，看见战士们有的还在恸哭。他有些奇怪，部队刚打了这么大的胜仗怎么反而哭呢？一问才知道他们的班长董存瑞同志为了减少战友的伤亡，毅然用身体托起炸药包与敌暗堡同归于尽了。

身经百战的司令员顿时潸然泪下……

真 金

■郑茂琦

英雄故事总能给人强烈的教育和感染。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董存瑞用自己的身躯托举起炸药包，炸开了通往胜利的前进道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黄继光张开双臂，用胸膛堵住敌人的枪眼；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杨根思抱起炸药包，与敌人同归于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冰雕连”的战士们保持作战姿势，凝视着敌军进攻的方向……无数英烈把最后一次心跳献给祖国。

英雄的事迹是文学的富矿，也是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这些经典的英雄故事是英雄们以生命和鲜血创造的，使你不能不怀着崇敬的心情去爱它，不能不去思索那些蕴蓄在故事里面的光彩内核。书写英雄的作家们，就像是在革命历史这个巨大矿床上走着的淘金者，寻觅、挖掘、淘洗，他们获得了光彩夺目的真金。

英雄永生的地方就是我们的来处。回顾历史，书写英雄，讲好革命先烈的故事，讲清接续奋斗、英勇牺牲的内在逻辑和价值意义，这既是守正，也是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