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初冬，雾锁山河，带着惯常的萧瑟、凛冽的气息。傍晚时分，夜色缓缓降落，走过天桥的行人偶尔驻足打量下头顶影影绰绰的一弯月牙。即便在冬天，也依然有月色如水，光照人间烟火。月下独行，这银色如虹般倾泻而下，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镀上了一圈银边，于是人和物就都变得可爱灵动了许多。
也是在这样的月色之中，我和几个朋友在沙地上方的栈道散步，四面八方满是比这银白更皎洁、纯粹的色彩。我们大着胆子朝沙地深处走去，远山如黛，像沉默不语的野兽一样暗暗蛰伏，细细的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划过彼此的脸庞，一股股按捺不住的幽香倏地沁入人的五脏六腑，我不由得停下脚步沉沉地品味一番——“是梨花呀”，一个女孩子笑嘻嘻地嚷起来——“你们看，这一片那一片都是梨树，栈道下面都是梨树呢。”
真是的。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片的梨花，它们和深蓝色夜里的月光交相辉映，仿若一曲惊天动地的交响乐响彻人间，回荡在人们心中。此前我怎么也想不到，在安徽砀山县竟然生长出如此震撼的梨树部落，它们栖居在经年累月奔涌的黄河故道的一侧，默默地吐纳芬芳，葳蕤生发，从一粒小小的种子变成幼苗，成为树木，然后次第开花、授粉、落果，积淀出芬芳的果实，养活了这块土地上成千上万的人们。远远望去，那一棵棵被精心修剪的树木似乎嵌进了一幅幅古意曲折的中国画，在大块的虚与实之间诉说着经久不息的故事。
“忘不了故乡，年年梨花放，染白了山岗我的小村庄。妈妈坐在梨树下，纺车嗡嗡响，我爬上梨树枝，闻那梨花香。摇摇洁白的树枝，花雨漫天飞扬，落在妈妈头上，飘在纺车上……”不知谁哼起婉转的旋律，再仔细听几句歌词，依稀辨出是20世纪80年代那首风靡一时的《梨花又开放》。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呵，同行的一位朋友情不自禁地感叹。走在栈道上，看着满树的梨花，往日的回忆如泉水般喷薄而出。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对于黄河，对于治沙，我从来都不觉得陌生。她是母亲河，也是我幼年生活的地方。我的故乡在黄河下游，因为水土流失严重形成了地上悬河，所以每到雨季时常面临水灾和洪水隐患，本来就不怎么肥沃的土地被黄河水日复一日地冲刷，盐碱化非常严重，甚至连打上来的井水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咸涩味道。记得有一年，在乡亲们眼中算得上是风调雨顺，舅妈带我返回多年未至的乡村走亲戚。记忆中那黄河水流淌冲刷的一侧也有这么一片白，黑暗之中令人印象深刻，从地上长到天边。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片梨树，到了季节便千朵万朵压枝低，自在娇莺恰恰啼。梨树上还有一种叫不上名的小虫，不经意间掉下来落在脖颈上，开始不觉得，后来奇痒难止，再上手去抓就又开始疼痛难言，于是抓又不是，不抓又不是，哭嚎着跑回家等舅妈拿肥皂水仔细清洗了才算安宁下来。那次返乡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便是天地间长成的茂盛的梨花，还有苦涩得难以下咽的井水。
以后的几年光景，不管旁人怎样劝说，我都坚决不肯再回到那个黄河边的村庄呆上几日，苦涩的不只有水土，还有当年亲人的生活。
我们此行所来到的砀山县也曾经如此，这里和我的故乡纬度大致相当，也曾是一片贫瘠得令人心酸的土地。两千多年来，生活在这片黄河故道旁的人们坚韧不屈地存在着、挣扎着，希望改变被写进血液里的贫穷，就还真的实现了。当我走在黑夜的梨花栈道上，漫步在千年古梨树下，看乌龙披雪，嗅梨乡遍野，感到甜自肺腑。这里现在是酥梨的故乡，近些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由一棵棵梨树起家，把生意做到了更广大的世界之中，真正过上了仓廪实、衣食足的日子。陪我一起来的朋友讲起他们这些年的经历，我一边听着一边暗暗揣测，谁能想到，这沙地上空的银色背后还有那些艰辛和耐人寻味的故事。
甜在深山无人知，这是清甜可口的酥梨往昔面临的窘境，那份香甜只属于这片土地，却无法带给更多乡民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许许多多的人走了，奔向可能的光明的远方，又过了很多年，有些人却选择了回归。这其中有一个故事让我很是感佩，让我想起故乡那个孤寒穷苦了一辈子、瘫痪在床的妇人。家族人丁稀少，无力支撑她的生活，最后只能靠几个善良的邻居度过余生。这则故事的主角也是个不幸的姑娘，但她却选择了另一种生活，居然凭借一己之力带着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发家致富。手脚不灵便，她用嘴咬着触控笔操作电脑和手机，在各大互联网社交平台开设账户推广酥梨，就这样每年卖出几十万斤水果，不仅解决了自己家的困难，还带着乡亲们一起走上了电商致富之路。还有个“95后”新农民，在朋友圈发果枝遍野、梨花芬芳，竟也一点点吸引了众多拥趸，在互联网平台推广“砀山味道”，成了附近有名气的网红，开启了另一种新的人生。行走在砀山，漫步在梨花深处，这样的故事我听了太多太多，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很难想象这些普通平凡的个体之中竟然蕴藏着如此巨大蓬勃的力量，足以创造出一种新的人生，改变一个家庭的命运，描画出这片土地新的前景。
朋友递给我一只香梨，说要低头弯腰以免汁水四溢，我不信，只是笑笑不语。然而果真一口下来香甜喷薄而出，朋友嘻嘻笑着咬了一大口梨子，“我们砀山人从来不坑人，不信就吃亏。”他的笑就这样留在了仲秋时节的夜色里，也留在了我的记忆里。再回到居住的城市，没几天收到他寄来的梨膏，揭盖满是芬芳扑鼻。我珍惜地拿小勺蹭了一点送到舌尖。没错的，还是那日的味道，还是那日的情意，当然也还是那一大片无边无际的银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