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年前,我在边境作战中身负重伤,被抬进野战医院抢救。
一天夜晚,迷迷糊糊中,我梦见母亲身穿深蓝色粗布带襟棉袄,迈着一双小脚朝我走来,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糊涂汤。
20世纪70年代初,我每天要走5公里土路,去外村读初中。三九寒天,母亲总是天不亮就悄悄起床,用小麦面给我烧一碗汤,豫东老家俗称“打糊涂”,或者“搅甜汤”,让我喝得热乎乎的。
我从昏迷中醒来,窗外天光大亮,感觉腹内饥饿,就对上特护的医生说,想喝一碗家乡的糊涂汤。可没到过北方的炊事员不知道如何做。起初他抓一把白面,打开火往凉水锅里搅拌,结果熬成一碗黏稠的浆糊。后来,炊事员又抓一把面粉下到开水里,烧出一碗糊涂全是面疙瘩,嚼一口让我哭笑不得。我最终未能尝到记忆中的那个味道。
作战结束后,村里跟我一块当兵的同学,各自给家人寄回了平安信。母亲没有收到我的信,意识到我可能出事了。那年月,农村老家还没有摆脱“一年红薯半年粮”的贫困,父亲卖掉家里仅有的红薯干,凑了几十元路费,跟母亲一块坐火车南下寻我。到了衡阳车站,一路吃干馍的母亲,喝了生水拉肚子,虚脱倒在了站台上。看着有气无力的母亲,父亲十分担忧,苦着脸想返回。母亲眼含热泪说:“咱就这一个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坟。”母亲咬牙站起来,让父亲搀扶着,艰难挪动那双缠裹得畸形的小脚,又登上了南下的列车。临近部队,拿着我战前写给家里的信封,遇上穿军装的人就问部队番号,挨个找遍野战医院……功夫不负有心人。最终,父母在解放军原303医院找到了我。
那天上午,母亲突然推开病房的门,出现在我面前。与母亲对视的那个瞬间,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
一路上为我哭肿了眼睛的母亲,此刻却格外坚强。她饱经沧桑的脸上硬是挤出笑来,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说:“不哭,妈来啦,想吃啥?妈给你做。”
母亲听说我几天水米不打牙,不顾旅途劳顿,从灶上借来铁皮炉子和面粉,又让父亲上街买了一口铝锅,忙活着给我做糊涂汤。
母亲搅面筋很内行,抓一小把白面盛碗里,添少许清水,使劲用筷子搅拌成面团,直到碗里没有了生面疙瘩。一团面用筷子挑起来光溜溜不粘碗底,便放下碗开始醒面。醒好的面会更加筋道,须再用筷子搅拌,然后兑水洗面筋。锅里水沸腾后,用筷子挑着面筋往锅里下,下完面筋再将稀面糊倒进锅里,拿饭勺不停地搅动锅底,以防煳锅。不一会儿,糊涂汤就做好了。
我当时连手指都不会动。母亲端着汤碗坐在病床边,嘴里唠叨:“俺儿只要能吃饭,就会站起来。”说着,便舀起热汤搁嘴边吹吹,一勺一勺喂我喝。我大口喘气,艰难地将一碗满含母爱的糊涂汤喝完,精神明显有了好转。
那时,豫剧大师常香玉和马金凤率领河南省慰问团赴前线慰问演出。《朝阳沟》剧组的陈红大姐病倒了,住在我隔壁,每天跟我一块喝母亲烧的糊涂汤。身处异乡,一碗家乡风味的糊涂汤,让我寻到了乡音,喝出了浓浓乡情。常香玉、马金凤、魏云、王善朴、杨华瑞、高洁等著名艺术家,先后走进病房看望我,站在床头为我清唱豫剧。《朝阳沟》中扮演栓宝的王善朴先生,亲切拉住我的手说:“俺代表河南人民慰问您。”一句话说得我心头热乎乎的,获得慰藉和力量。
我在病床上挣扎了400多个日日夜夜后,终于挺过来了,被评定为一等伤残。后来,我跟母亲学会了搅面筋、打糊涂。对我来说,那是母爱的味道,那是融入我生命的味道。
现在,父母都已经90多岁了。每天早上,我会下厨房,煮半锅糊涂汤。二老喝得有滋有味,在温馨的回忆中静享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