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那八棵白杨树时心怦怦直跳,因为惊喜。作为南方人,我初在《白杨礼赞》里认识了白杨树,记忆特别深刻的是茅盾把它比作“伟丈夫”。我也时常听到那首歌:“一棵呀小白杨,长在哨所旁。根儿深,干儿壮,守望着北疆……”也许在某些地方也曾经过白杨树的身旁,但像现在这样很突然地见到八棵列成一行的白杨树,我还是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击。宽阔的树冠,青色的叶子闪着银白色的光亮,有蝉鸣声正从树叶间传出。最震撼我的是它那么高、那么壮、那么挺直、那么傲然!
当老刘告诉我这是白杨树时,我一棵棵数过去,树身已高出五层楼,我将头仰成直角也望不到它的树尖!这样的白杨树,一定是因为长在军营里才如此高硕、如此阳刚、如此威仪。之后,只要下楼散步,我就要去看那八棵白杨树,越看越觉得那八棵白杨树有故事。
在大院东门边一个餐馆,我就那八棵白杨树采访了老赵和老陈。老赵和老陈是老刘的同事,但比老刘进大院早一二十年。他们都是军史专家,老赵儒雅、老陈睿智、老刘沉稳,性情各异,但骨子里都是军人豪情,在一起就仿佛是一道白杨风景。他们从事军史研究20多年,战友情很是深厚。如今,他们都退休了,仍在继续燃烧生命激情。
老赵告诉我,大院里的白杨树是20世纪50年代栽的,有好几百棵。但那时栽的白杨树现在就剩一棵了。如果那两排白杨树没被砍掉的话,比那八棵白杨树还要高大。那八棵白杨树是20世纪70年代栽的。
为什么要砍掉那又高又大的白杨树?老赵说,为了种银杏树。当时北京城区最多的是两种树,一种是国槐,一种是白杨树。我们大院北边那条道也是一排白杨树和一排槐树。后来门口那两排白杨树被砍掉了,种上了银杏树。40多年的白杨树,说砍就砍了多可惜!老赵说,祸起飞絮,白杨树爱起飞絮。
老陈说,20多年跟白杨树相伴,他是看着白杨长高,白杨看着他长大的。这个大院的房子是20世纪50年代和人民大会堂同时期建的,房子建好了,不能光有房没有树,当时栽树首选就是白杨树。白杨树适应性强,长得又快,今年栽上一棵小白杨树苗,春风和煦的时候,三晃两晃就长起来了。白杨树一般用做板材,当栋梁盖房子。
老刘接着说,杨树全身是宝,不仅有实用价值,还有象征意义,就像歌里唱的:“小白杨,它长我也长,同我一起守边防。”
老陈说,军人嘛,就是有白杨树的那种神韵。春暖花开的时候,杨树开始吊杨树花,两排白杨树全吊着杨树花,满满当当,飘飘荡荡,非常有意境。那时候树的品种单一,没有人意识到杨树花有什么不好……当大家对杨树感觉到很情长的时候,人们渐渐发现,杨絮对环境、对人的健康带来许多危害。于是大院绿化开始栽银杏树。换栽银杏树,大家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那时我们已搬到一个部队大院办公,有一天大家从单位坐班车回来,下车一看,白杨树全给砍了。从感情上说实在接受不了,尤其老同志都围到树下,死活不让砍树。门口那棵白杨树就成了唯一幸存的50年代栽的杨树。
老赵附和说,战士挎着枪,英姿飒爽,军人气质跟那个白杨树的品格多吻合。
我想,像老赵这样头发苍白的老军人,奋斗一生,编撰那么多书籍,为后来的研究者打下坚实基础,赐予后辈荫凉,多像那棵老杨树。
老刘说,军人确实都活成了白杨树。军人就是有白杨树的那种精气神,随便往哪里一站,就是不一样。
晚上,我拉着老刘在大院里转了一圈,特意去看了超市门口50年代栽的那棵白杨树。树身粗壮得我和老刘两人合抱也没能把它抱住。树身两米高处,有好几个碗口粗的疤痕,我想那一定是当年被砍了枝杈后留下的伤疤。就从这些疤痕起,杨树分成两个巨大的枝子,齐齐向上生长、高高耸立,高过了六层楼。灯光下,它的叶子遍染一身褐黄的光,散发出一种久经沧桑的味道。纷纷扬扬的杨絮,已得到治理。
在我着手整理采访笔记时,一场突然的降温带来今冬的第一场雪。第二天,我顾不得寒冷,急忙赶去看那八棵白杨树。八棵白杨树没有像松树一样挂满雪花,只是在粗壮的树杈处有一小团洁白的积雪,像是给巍然的白杨树做一下点缀。有的叶子已经落了,有的仍在树上簌簌地响着,有的叶子刚被冷风刮下来,小小的叶柄深深插进雪里,状若直立。落叶是为了来年的新生,那是作为树的荣耀。
大院里的孩子不谙冬的残酷,在雪地里追逐飘飞的树叶,嬉戏打闹。雪仗消停后又拿起小铲子铲雪,堆各种各样的雪人,他们尽情释放着自己的想象力。看着大院里的孩子们,我忽然觉得,他们就是一棵棵白杨树幼苗。而老赵、老陈、老刘和这大院里所有的军人,包括军嫂,也包括我自己,所有为这个国家的繁荣富强、文明进步付出劳动的人,就是这一棵棵坚毅的白杨树。
是的,我们都是白杨树,都是“伟丈夫”。我们会在坚实的大地上生根、抽芽、挺拔向上、高高生长,共同撑起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