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连长叫李玉书，山东人，黑红脸膛，是抗战时期参加八路军的老革命，他的那声吼发生在1964年初。
那时我刚入伍，被分配到原第64军190师569团八五加农炮兵连新兵排。正值三九，川东气温是零上10多摄氏度，辽东气温是零下20多摄氏度，从温暖如春的川东突然来到滴水成冰的辽东，本来需要一个较长的适应过程，可我们一踏进军营就投入了战备训练，根本没有缓冲。练半自动步枪射击，不管立姿、跪姿还是卧姿，为不影响射击精度，要赤手空拳地练。天寒地冻呀，只要练那么一阵，就冻得手指头生疼。等结束练习戴上棉手套回到宿舍，疼痛的手指缓过劲儿来又开始麻木。
我那时最想做的事是什么？不怕暴露“活思想”——帮厨。“帮厨”是连队生活民主化的一个组成部分，由战士轮流参加。帮厨的士兵对司务长采购的物资清点过秤登记，检查炊事员一顿饭下多少米、多少面、多少油和多少肉，监督全连伙食和账务公开。同时帮炊事员洗菜做饭、打扫卫生，体验炊事员工作的辛苦、增进相互理解。帮厨那天不参加训练，不参加训练就不会受冻。在新兵连我帮过两次厨，正是在第一次帮厨时，我亲耳听到李连长那可以称得上石破天惊的一声吼：“炊事班长！”
当时，全连正在开午饭，吃着吃着，只见连长突然闭上眼睛，嘟着嘴巴，舌头在嘴里搅动好一阵，用手指从唇间拈出一粒小石子。将饭吞下后，他将那粒小石子放在桌上，突然高吼了一嗓子。
“到！”炊事班长姓陈，是1960年入伍的湖北籍老兵。听到连长叫，陈班长高声应答。
“过来一下！”
“是。连长有什么指示？”陈班长跑到连长饭桌前，立正站定。
“快去找条绳子来！”连长沉着脸给陈班长下命令。
“连长，找绳子干什么？”陈班长不解。
“把这个石头抬走！”连长指着饭桌上那粒从他嘴里拈出的小石子严肃地说。
“炊事班没把米淘干净，我们错了。”陈班长听连长这样说，低头看了看饭桌上的小石子，脸“唰”地红了，连忙立正检讨。
“这么大的石子都淘不出来，你这个炊事班长是干什么的？炊事班要研究如何提高炊事技术，至少得保证如何把米里的沙子淘干净啊……”李连长见陈班长态度端正，口气稍有缓和。
“是！”陈班长给连长敬了一个礼，转身回了炊事班。
吃过饭，陈班长立即组织炊事班开班务会，我作为“帮厨”，也列席炊事班的那次班务会。通过班务会，使我对李连长有了初步了解。陈班长主持的班务会很有特点，他不但汇报了连长对他的批评，带头作了检讨，还详细介绍起李玉书这个连长来：“你们别看连长现在戴着上尉军衔，皮鞋擦得倍儿亮，可他是苦出身。苦到什么程度？苦得跟着娘讨饭吃差点被狗咬死。所以，他有一个特点——惜粮如命！你们注意没有？每顿饭后，是不是连长最后一个离开食堂？他为什么最后一个离开食堂？他在检查饭桌上有没有洒饭洒菜。看到有洒的饭菜，他也不批评人，只是自己默默捡起来塞进嘴里。有时候边捡边吃边说，‘我跟着娘讨饭那阵，哪里吃过饱饭？连馊饭都吃得有滋有味，这么好的饭菜掉在桌上太可惜哟！’李连长很少批评人，可今天狠狠地把我刮了一顿，我们大家研究一下，如何把米淘得更干净，免得李连长下次再吼我找绳子抬石头。”
炊事班研究如何提高做饭水平，我作为一个新兵根本插不上嘴，也不敢随便搭话，但陈班长对李连长的简短介绍却深深打动了我的心。吃晚饭时，我对李连长进行了仔细观察。李连长饭后确实要巡视每张餐桌。老战士或许因李连长言传身教的影响，早已养成爱惜粮食的习惯，饭桌上干干净净，而我们新兵排那几张饭桌却有洒下的饭菜。只见李连长默默地伸开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将桌上的饭菜拈起来送进嘴里，这让我很为那些一起踏入军营的新战友们脸红。
当时部队生活比现在艰苦得多，粮食每月45斤，高粱米占一半，大米白面占一半，一周大约能吃两顿白面馒头、一顿大米干饭，其余每顿都是以高粱米为主的二米饭。而蔬菜呢，冬天是老三样：白菜、土豆、青皮萝卜。有的连队开荒种地少，吃饭还限量。我们连的荒地开得多，从我们那批新兵分到连队第一天起，不管是二米饭还是玉米面窝窝头，一直都是敞开肚皮吃。在我眼里，这样的生活已经够好了，隔天还能吃一顿白面馒头或大米干饭。吃干饭，一吃好几碗。吃馒头也能造六七个。特别是为迎接我们这批新兵，连队还杀了一头猪，顿顿菜里有肉，油旺旺的，要多香有多香。可生活这样好，也有个别新兵忘了本，抱怨“二米饭”粗糙不可口，抱怨蔬菜总是“老三样”没味道。有的把饭菜洒在桌子上，有的剩半碗饭就倒进潲水桶里。
晚饭后，我怀着极大的气愤向班里战友讲述了李连长在饭桌上那声吼的前前后后，特别讲了他在我们新兵排饭桌上捡饭菜吃的事。我气愤，他们也气愤，很快，李连长在新兵排桌子上捡饭菜吃的“新闻”就在新兵中传开了。响鼓不用重锤敲，就从李连长的那声吼之后，再没看到我们新兵排餐桌上有洒饭洒菜现象了。
老连长吼陈班长“拿绳子来”那天，我们还没参加授枪仪式，虽然穿上绿军装，但原则上讲还不能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兵。我们很幸运，刚踏进军营，就从李连长这位老八路身上，受到了一次活灵活现的艰苦奋斗教育。
就在我们新兵训练即将结束时，上级颁布委任状，连长李玉书被任命为步兵一营副营长，戴着大尉军衔走了，我从此再也没有看见过他，但我对他一直念念不忘。现在生活好了，提倡吃饭分餐或使用公筷，不会有人再将掉在餐桌上的饭菜捡起来塞进嘴里。但勤俭节约、爱惜粮食的美德，我永远不能忘记，至少得保证把碗里的饭吃完，将菜“光盘”。
李连长的那声吼，虽然已过去57年，但仍在我耳边不时地回响，让我这个新兵受用了大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