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出生在辽西大山深处的一个小村子。14岁那年,解放军某部路过村子,驻扎一晚。父亲作为儿童团长站岗放哨。第二天,天没亮,部队开拔,父亲悄悄跟部队走了。他年龄太小,部队首长让他回家,可父亲称“找不到回家的路”,首长只好留下他做了通信员。父亲参加过解放沈阳的战役,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入朝参战时,父亲虽然刚刚20岁,但已经是名入伍6年的“老兵”。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父亲提了干,后来又成了家。
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对与军旅有关的东西都感到格外亲切,比如父亲的军功章、军装、军用水壶等。因为那些物件的背后,有无言、动人的故事,有无法磨灭的岁月印痕。
父亲的军功章放在一个带玻璃盖的红木匣里。父亲将红木匣小心存放起来,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平时拿不到。但我们可以偷偷穿父亲的军装。军装穿在我们身上,上衣到膝盖,裤子即使卷了裤脚还是绊腿。我们学父亲走正步、敬礼,常常没走几步,就摔作一团。想笑又不敢笑,又因为紧张,总是憋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生疼。
父亲和母亲不在家时,我们还用父亲的军用水壶盛水喝,似乎用那军用水壶装过的水,喝起来特别甜。等母亲下班回家做好晚饭,我们经常吃不下,肚子胀得像只小青蛙。
父亲对于我们扎他的武装带很宽容。有时候,看见我们扎上那沉重的武装带走起路来东倒西歪,他还在一旁“呵呵”笑。父亲的武装带大约10厘米宽,暗棕色,皮质,上面挂着各种小皮套。父亲说,这个挂手枪,那个挂手榴弹……武装带上的小皮套有很多用处,可惜那时我年纪太小,没记住。
父亲很珍惜这条武装带,一有时间就会用皮革油将它擦得锃亮。他说,这条皮带是他的老首长送给他的。他到年龄、正式入伍那年,要离开老部队了。老部队首长送给他这条武装带。当时,他太瘦,皮带扎上后总往下掉,扣眼也是临时用小洋钉钉的。入朝参战时,这条皮带扎在身上,不但让父亲英姿飒爽,而且为他行军打仗提供了很多便利。
这条武装带也曾短暂地离开过父亲。那时,父亲带的是运输连。有一次,兄弟部队一名战士为了掩护汽车通过负了伤,上级要求他就地由朝鲜人民军照顾。当两名朝鲜游击队员抬着担架抵达时,发现担架有些窄。正值寒冬腊月,山高路滑。大家担心负伤战士摔下担架,但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绑带,父亲便解下自己的武装带,用它把那名负伤战士固定在担架上。
父亲原以为会就此与这条武装带分别。两个月后的一天,父亲正在某高地卸载炮弹,有人领着一位朝鲜人民军战士跑过来。这名战士拿着一个蓝布包裹,打开后,正是这条武装带。他用不太熟练的汉语问父亲:“这是不是你的?”父亲说:“是。”父亲沉浸在武装带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以至忘记问那名战士从哪里来,等他想起来,那名战士已经离开了。
多年后,父亲回忆起来说:“真后悔,当时光顾高兴了,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在那样严酷的战争环境,也不知人家经历了多少挫折,才把武装带送还。”那件唯一能作为信物的小蓝布包裹,后来也在战斗中遗失了。
这条武装带回归后,父亲对它更加珍惜。父亲后来又配发了新的武装带,但他对这条武装带一如既往地亲近。他把它挂在书房的柜子里,不时拿出来擦拭。多年前,他有一次需要离家较长时间,为了防止这条武装带有闪失,还用油纸包好,放在一个小铁罐里,藏在床底下,直到他回来。
父亲晚年身体不好,对一些老物件已经没有精力打理,可他对这条武装带一直很上心。2017年春,他生病在医院住了一些日子,回家发现武装带边上有些霉点。他很生气,打电话把住得离他较近的哥哥和我喊回家。他说:“它虽然失去了实际价值,可它的精神价值不该被遗忘。它经历了硝烟和战火,就像我的战友一样。如果没有从前在战场上的出生入死、英勇牺牲的战友,哪有我们今天的好日子?”父亲把那条武装带放在腿上,用那双瘦骨嶙峋的手抚摸着,满是皱纹的眼角闪着泪花。我听了父亲的话,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
那年冬天,父亲去世了。如今,那条武装带和父亲的照片一起,被放在哥哥家最显眼的位置。每当我们到哥哥家,都会看见它,油亮亮跟新的一样。父亲的话,也依稀在耳边,仿佛昨天刚刚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