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小说《苦菜花》,故事记住了一点,人物只记住了一个叫“柳八爷”的人。此人原是土匪头子,抗战初期被收编到八路军,他当营长时不服从指挥,有一次还把团长捆起来了。刚开始对这个人非常痛恨,可读书读到后面,柳八爷率部跟日本鬼子作战,肉搏中胳膊被日本人砍断,剩下一截皮连着小臂,他挥起大刀将碍事的断臂割掉,接着冲入敌阵……这个场面在我的记忆中闪耀了几十年。
在我的早期阅读记忆中,还有《烈火金刚》中那位受到中国母亲的保护、加入反战同盟的日本士兵武男义雄——一个机枪手,在战斗中勇猛异常。这个形象也让我久久不能忘怀。或许,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深沉的期待,敌人变成同志,坏人变成好人,弱者变成强者,更能让我们看到正义的力量和胜利的希望,当然,也有人性的温暖。
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一份资料中提到,抗战前夕,国民党派特务到陕北暗杀中共高级干部,未遂。这个信息让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于是,又查了很多史料,试图弄清这些特务的归宿。闭上眼睛,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的身影,个别顽固不化的反动分子继续与人民为敌,潜伏在阴暗角落,成为孤魂野鬼;还有一些,偃旗息鼓,隐姓埋名,终老桑梓……我在想,有没有另外一种可能,那些特务中,有人在民族大义面前幡然觉醒,弃暗投明,回归中华民族的英雄本色?太有可能了!阅览厚厚的抗日战争史,有多少迷途知返的好汉,有多少脱胎换骨的英雄啊!
终于,一个朦胧的形象渐渐清晰,我给他取名为“易晓岚”: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跟着他的“小姐”到国民党军校当了一名勤务兵,在一次意外中被改变了命运。特务教官陈达失足落水,岸上人踌躇不前,关键时刻,有人从后面踢了易晓岚一脚,这个原本胆小如鼠的可怜虫在水中拼命挣扎,当真在薄冰上开出一条通道。陈达得救,坚定地认为这个人是“可造之材”,力排众议将其纳入正式学员序列,刻意栽培。从此,易晓岚被一连串的“误会”推到了战争的前台。为了使易晓岚快速成长,陈达安排两名特工女学员——易晓岚过去的“小姐”蔺紫雨和一身江湖气的女子蓝旗,组成一个教练小组,像培养细菌那样培养易晓岚,射击、刺杀、跳马、通信、驾驶……差不多快要把他培养成一个疯子。最终,他成了身怀绝技而且胆大心细的“蜻蜓”,于“西安事变”前夕被派往延安,执行刺杀红军高级将领的任务。
我把这部小说命名为《伏击》(与《穿插》合集为《英雄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前半部分写得还算顺利,可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因为,我的目标是让易晓岚成为英雄。前行的路千难万难,第一个难题是,他要以什么身份才能打入红军内部。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不得不另辟蹊径,先写一个易晓岚将要冒充的人。于是,我又写了另一部小说《穿插》,小说的主人公名叫凌云峰,红军时期从连长当到团长,因善用穿插战术而被称为“穿山甲”。在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最后一战中,凌云峰率部在国民党军一个师的部队中反复穿插,最后和身边仅剩的十几个人一起神秘失踪。陈达根据国民党军战报分析,凌云峰不可能生还,让易晓岚冒充这个人,很有可能靠近红军上层。
从被迫成为凌云峰这天起,易晓岚的人生就改变了。在国民党军的“训练班”营地里,蔺紫雨和蓝旗惊奇地发现,易晓岚穿上红军的军装,扎着绑腿,脚蹬草鞋,举手投足间俨然已经是一个红军干部了。更令她们惊骇的是,易晓岚在背诵红军的纲领和纪律条文的时候,在温习凌云峰的履历和生活习性的时候,在模拟“穿山甲”创造的那些经典战例的时候,两眼泪光闪闪,情绪激动昂扬,并且能以“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来严格要求自己。她们担心他假戏真做,确实,这个时候的易晓岚已经开始“脱胎”了。
易晓岚进入陕北之后,历尽艰辛,通过了政审。然而,就在那场终于逼近的刺杀即将展开之时,他鬼使神差地调转了枪口,将他的同伙击毙。然后,“西安事变”发生了,之后,红军改编为八路军。他被送到抗日前线,成为八路军的一名指挥员——至此,陈达的目的初步达到了,小说创作的第一个目标也实现了。
“脱胎”成功,下面的文章就是要让易晓岚“换骨”,这是创作遇到的第二个、也是最大的难题。于我而言,易晓岚是一个新人物,他不是柳八爷那样的草莽英雄,他的身上没有柳八爷那样的侠肝义胆,柳八爷的心里装着岳飞、文天祥和梁山好汉。而在成为凌云峰之前,易晓岚的心里装着一片懵懂,甚至只有那个把他呼来喝去的蔺紫雨。他并不崇敬陈达,只有一点感恩。要把这样一个立场漂移、信仰含糊、连自己是谁都常常搞不清楚的人塑造成一个有明确信仰、有坚定政治追求、有赫赫战功的英雄,谈何容易!
在作品里,我给他开出了几副药方。一是,让他在红军队伍里感受爱国主义和英雄主义精神、领会中国共产党的抗日主张,由被动地接受到如饥似渴地学习。第二个方子是,让他和战友一起回忆“他”的故事,“他”的种种传说,让他每时每刻都在对比,都在效仿,不知不觉中,他同凌云峰又近了一步。第三个方子是,把他放到战场上,无论是运筹帷幄还是赴汤蹈火,那个意念中的凌云峰就在他的头顶,就在他的前方,最后,就在他的身体里、他的生命里。常常在这个时刻,他不仅忘我了,忘记了他是易晓岚,甚至忘记了他是凌云峰,他和凌云峰一起组合成一个神——抗日战神。
易晓岚的成长自然有信仰的转变、爱国主义精神的感召、英雄主义精神的洗礼,但不可否认的是,他有一面旗帜,有一个榜样,这就是他一直在扮演、也在心里一直渴望成为的那个人——凌云峰。我在写《伏击》的时候,脑子里会时隐时现一些人物,杨靖宇、赵尚志、赵一曼,特别是写到最后部分,写到易晓岚的灵魂裂变、人格升华、向死而生,我更多地看到了一个人,并且听到了他的声音:“我前进,你跟着;我站着,你看着;我后退,你枪毙我!”说这话的是八路军新编第10旅的旅长范子侠,他也曾经是一个国民党军官,后来成为共产党员,1942年在沙河反“扫荡”中牺牲。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正是《英雄山》的地理背景,正是易晓岚和凌云峰在两个战场上遥相呼应、默契配合、浴血奋战的地方。
凌云峰“死而复生”的故事,这里做个简要介绍:在西路军最后一次战斗中,他因重伤被误认为牺牲,得救后隐姓埋名,流落民间。抗战前期,他阴差阳错进入国民党军,委曲求全,顶替敢死队长楚大楚之名,数次死里逃生,成为抗战英雄,并最终在解放战争中回归组织。
在相当长的篇幅里,凌云峰和易晓岚没有正面交集,他们分属于不同的时空,直到作品最后部分,国共两军互相配合,同敌人进行了一场空前激烈的战斗,国民党军团长楚大楚(凌云峰)才见到因重伤而无法辨认的八路军团长凌云峰(易晓岚),那一瞬间,真凌云峰扑在担架边上,握住了假凌云峰的手,并且用力地捏了一下他的掌心,千言万语就在这一“捏”上。
英雄莫问来处,正道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