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军校那年寒假,我从学校所在的城市南京回到老家丹东。家乡的寒潮让在学校基本闲置的军大衣,派上了大用场。
到家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穿着军大衣回乡下看爷爷。一进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我准备脱下军大衣,爷爷却颤颤巍巍地走到我面前,按住我的手:“乖乖,先别脱大衣,敬个军礼,让爷爷看看。” 我立正敬了个军礼。爷爷张开双臂抱住我:“我孙子成军人啦,我这辈子没白活!”
隔着厚厚的大衣,我还是能感受到爷爷那颗激动的心。那天,我原计划吃完午饭就回城里,却禁不住爷爷一再挽留。他的理由让我实在不忍拒绝——他想盖着我的军大衣睡一晚,感受一回军大衣的“暖”。
当晚,爷爷生怕弄脏军大衣,特意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被,裹住军大衣的里子和领子。然后,他把自己的棉被放一旁,盖上了军大衣,躺在炕头渐入梦乡。那晚,爷爷不时传来“打”“杀”“拼了”“隐蔽”等断断续续的梦呓。我猜他一定是在梦中又回到了长津湖战场。次日醒来,爷爷说他睡得很暖和。他还说,他梦到了那些被冻僵的烈士,是他们用生命换来我们今天衣食无忧的好日子,让我一定要学好本领,保家卫国。
1950年的长津湖战役中,年仅14岁的爷爷是支前担架队的成员。他亲眼见过很多战友身体被冻僵,依然保持着战斗姿态的惨烈情景。在那个物资匮乏的特殊年代,很多部队接到作战命令后,来不及等到棉衣配齐就奔赴战场。
一天,一位名叫高进的指导员腿部中弹,昏迷不醒,被分配到爷爷的担架上。高进的领导担心高进转移途中再遭冻伤,便果断脱下自己的军大衣盖到高进身上,并叮嘱爷爷不论途中有多艰险,都坚决不能丢下伤员;如果伤员途中牺牲了,也一定要将其抬到国内才算完成任务!爷爷和同伴当即拍胸脯表示,一定与伤员共存亡。
转移途中,爷爷和同伴时刻不忘领导嘱托,无微不至地照看高进:他们会不时地抓个雪球揉搓成水,滴进高进嘴里,滋润其唇齿并刺激他早些苏醒;定时给高进揉搓手脚,避免他被冻僵;把高进的胳膊放到大衣袖里,再用草绳系住袖口以避寒。爷爷还脱下自己的棉坎肩,盖住高进的脚……
在爷爷和同伴的悉心照料以及不停的呼唤中,高进在途中奇迹般地醒了。醒后的高进,机警地指挥爷爷和担架队成员夜行晓宿,成功躲过敌机轰炸。大家一路颠簸辗转,忍饥挨饿,终于在一个深夜回到丹东的一户老乡家里歇脚。
老乡家尽管很穷,但还是拿出家里唯一一床棉被把伤员们安置到热炕上,并做了一大锅酸汤子给伤员和担架队成员暖胃充饥。那是爷爷入朝近一周里,吃上的唯一一顿热饭。他深切地感受到回到祖国怀抱的温暖。
饭后,高进脱下那件一路当棉被、护佑他平安回国的军大衣,郑重地交给老乡,充当这顿饭的伙食费。老乡连连推辞:“你们志愿军出国作战,连命都能豁出去,我们老百姓管顿饭怎么能要饭钱呢?”说着,老乡把军大衣又盖到了高进身上。
爷爷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刻在心底。从此,那件血迹斑斑的军大衣,爷爷念念不忘。
爷爷在担架队时,曾多次请求火线入伍,但因种种原因未能如愿。后来,爷爷又寄希望于我父亲,但我父亲眼睛近视,再次与“军大衣”失之交臂。于是,爷爷又将殷切期望寄托到我身上。
从我记事起,爷爷就经常给我讲他所亲历的抗美援朝战场。一次生日,爷爷拿出他省吃俭用攒下的钱,为我买了一套海军童装。我穿着这套小军装,在同伴们面前威风了好一阵子。
高考时,我报考了军校。从军报国,是爷爷给我的一道必选题,我必须全力以赴去作答。
那年8月,我从凉风习习的鸭绿江畔,来到闷热的南京,一时还有诸多不适。周末与爷爷通话时,我随口提起新训的辛苦,爷爷便在电话那头严肃起来:“孩子,再苦能有当年朝鲜战场上的志愿兵受冻挨饿苦吗?别的不说,单为你一年四季发的各式军装,你也要给我挺住了。好钢都要在烈火中炼,是我的孩子就要给我争口气。”
是啊,和平年代的军人,再苦再累,能有抛头颅洒热血的先辈们苦吗?
这些年,每当学习和工作中遇到挫折时,我都会及时与爷爷通话。爷爷的家常话里,总蕴含着许多人生哲理,能随时为我解惑,促我奋进!
去年4月,我与同是军人的女友在驻地领了结婚证。今年“五一”,我们回老家举行了婚礼。婚礼上,90岁的爷爷摸着我们崭新的军装礼服说:“看看这身军装多英俊、多威武,等将来你们有了孩子,让他们再穿军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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