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愿,德之贼也。”这话出自孔子的《论语》阳货篇。乡愿指的是,以众人好恶而不是以是非标准评判的好人,也就是我们通常讲的“好好先生”。孔子认为这样的人并不一定是好人,有些甚至是与流俗合污的伪君子,是似德非德而乱乎德的人,是道德的破坏者。
笔者曾不求甚解。在十分讲求群众基础和风闻口碑的社会,一众之人都称之为好人的“好好先生”,为何被一向秉持传播“善莫大焉”的孔子,称之为“贼”并大声疾呼,告警于世人:“乡人皆好之”的人不一定是好人,真正的好人是“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岁月更替,经非论是,笔者才顿悟,不理解“乡愿,德之贼也”,实为自己德有“贼”。脸红发烧的该是自己!奉行“好人主义”,当“好好先生”,不但要不得,还似毒瘤害人害己害社会。难怪徐干在《中论·考伪》中说:“乡愿亦无杀人之罪也,而仲尼恶之,何也?以其乱德也。”
笔者在外工作多年,一日突接某长者电话,好一番溢美之词:“你工作干得不错”“老家的人都说你好”“你是家乡人民的骄傲”,云云。最后,进入关键话题:“我儿子和你在一个城市,工作不太满意,你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忙调个岗位。”
人走得越远,故乡在心里的分量可能越重。怕“坏了名声”,笔者便硬着头皮答应。在并不熟悉的地方系统求人无数,总算换了岗位,但后来这小子混日子,被开除公职。好人好心办了坏事。今谈此事,心中还像吃了苍蝇。
你看,这“好好先生”当得多丢人,做了破坏公序良德的“帮凶”,干了损公营私的坏事。大众眼中的好人,尽管起始未必出于私心,实则是以个人好恶确立的流俗私愿。“好好先生”的制造者,其意挟私贩私,其行媚俗趋时。因捧之颂之者众,好好先生也极易被“高帽子”戴晕。“乡愿之善,既足以媚君子,好合同处,又足以媚小人”,歹不歹毒?歹毒。乱德乎?乱了。譬如“糖衣炮弹”,吃起来很甜,下肚子有毒。因此,必须守住本心,弃之唾之。此为其一。
其二为,“好好先生”并非真正的好人。清朝学者王宜山在号称“处世三大奇书”之一的《围炉夜话》中,一针见血指出:“孔子何以恶乡愿,只为他似忠似廉,无非假面孔;孔子何以弃鄙夫,只因他患得患失,尽是俗心肠。”“假”“俗”二字,道出乡愿包藏的媚俗虚伪。
最明显的是,乍看忠厚老实,实则“阉然媚于世”。处处随大溜、看情势,一味讲“宽容”、讲“和气”、讲“民主”,以众人好恶和口惠取舍为选项,俨然“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常常以“爱惜羽毛”为借口,以“难拂众意”为托词,做了世俗流习的附庸和攀附性虚荣的牺牲品。取悦的是流俗,丢失的是自我,破坏的是良序。不可不察也。
最典型的是,说起来与人为善,实则明哲保身。说到底,打的是个人“小算盘”,怕得罪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原则问题含含糊糊,在大是大非上做“开明绅士”,对不良现象听之任之;奉行“坚持原则是非多,碰到问题麻烦多,平平稳稳好处多,拉拉扯扯朋友多”;护的是自己的“金刚不坏之身”,保的是沽名钓誉的虚名。此谓“失大德”!
最可憎的是,看似高风亮节,实则涣散风气。“好好先生”表面与世无争,谦让有礼,淡泊名利,实为“东郭先生”,私心作祟,无德失范。“一团和气”“你好我好大家好”,扬的是私心,弘的是俗气,丟的是公义,败的是正气。一个单位集体如果“好人主义”“好好先生”盛行,并隐然以有德者自居,只会涣散人心,滋长邪气,淆乱美德,使美德者边缘化,使基于美德而应然的美德行为被扼杀。正所谓“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恶利口之覆邦家者”。
“好好先生”失德为“贼”,核心还在于得了“软骨病”,缺乏斗争精神。此为其三也。因为好的是自己,坏的是风气,缺的是德,失的是道,“好好先生”也就自然而然成了“人类无脊椎软体动物”,更不可能有“宁为狂狷,勿为乡愿”的清倔和“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斗争精神。宋儒朱熹《朱子语类》六十一卷说得好:“乡愿是个无骨肋的人,东倒西擂,东边去取奉人,西边去周全人,看人眉头眼尾,周遮掩蔽,唯恐伤触了人。”
正由于缺筋少骨,乡愿终究好日子过不长,反转被戕的比比皆是。《贞观政要》有记:西晋惠帝当政,贾皇后专权,欲废司马遹太子之位,朝中重臣司空张华当起“好好先生”,不据理斗争,还阿谀附和。赵王司马伦举兵废除贾后,捉其问罪,“遂被斩”。“好好先生”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叹可悲。
“好好先生”欲去污秽、端正本相,唯有自我革命,与私愿媚俗作斗争。若能兼具“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之性,“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之品,“大道之行,天下为公”之义,“好好先生”就再也不是“德之贼也”。
先贤有鉴尔。公元1043年,范仲淹升任参知政事,欲改吏治,拟将各省不称职官员去职。有人劝道,你这样把人家一笔划去,别人一家会伤心痛哭的。范仲淹道:“一家哭何如一路哭耶?”他毫不退让,宁让庸官贪官全家伤心,也不让一省百姓痛苦。此乃真正积德行善“大好人”也。
良工有言:“木心不正,则脉理皆邪。弓虽刚劲而遣箭不直,非良弓也。”木心正,弓满箭准。但愿诸君都有一颗良心、真心、公心、道德心,做一支崇德尚德的良箭、响箭、利箭,做真好人,而不做“好好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