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台下的时候,吴春雷看上去很普通,个子不高,有点肚腩,脸上皱纹“深刻”。
上了台,怀抱吉他,右手熟稔地一拨琴弦,他粗粗哑哑的歌声响起。
“18岁,18岁,我参军到部队……”
这首歌他唱过无数遍。1986年11月,像歌里唱的那样,吴春雷——那时候还被人叫做“小吴”,光荣入伍来到27军某部。1个月后,他随部队奔赴云南参加边境作战,先到文山州进行训练。
吴春雷来自苏北,初见文山州大坪子村的连绵群山,很是激动。但南方的茂林莽原、潮湿气候和扰人蚊虫,也让他和战友们颇为不适。训练间隙,吴春雷看到有人弹吉他,很眼热。他从小喜欢唱歌,更重要的是,艰苦紧张的日子里,音乐可以带来些许不一样的色彩。
吴春雷和侦察分队的几个战友凑钱,在文山州县城买来吉他和教材。休息时,几个新兵头碰头看书,学基本指法。打听到别的连队有会弹吉他的战友,他们跑去旁听,还厚着脸皮请教。
音乐,像温柔的手掌,抚慰着这些离家不久的年轻人。他们跟着录音机学旋律、记歌词,慢慢可以弹出几首歌曲,《十五的月亮》《望星空》《我的故乡并不美》……吉他声一响,营地飘起歌声,一丝丝,一缕缕,一片片,不整齐,也不算优美,但透着勃勃生气。歌声里,战争的残酷、死亡的隐忧,都退得远远的。有些战友在老家有了相好的姑娘,休息时会打着手电趴在被窝里写缠绵的书信。所以,弹吉他的时候,总有人怂恿:“来首情歌!”
1987年4月,侦察分队上了前线,担负夜晚潜伏任务。月光下,群山的轮廓朦胧柔和。吴春雷知道,这山山岭岭吞噬过很多战友的生命。黑暗中,他想象过自己牺牲的场景。他渴望胜利,但也不惧怕死,只担心家里人难过。
5月2日,侦察分队组织搜山,熟悉地形。在某高地的一处山洞口,一排副班长李宝东被洞内敌人射出的子弹击倒。吴春雷和战友立刻围上去,眼看着鲜血在李宝东的绿军装上浸出一朵硕大的“红花”,又渗进身下的泥土里。19岁的李宝东,上唇的胡须很细软,还没有谈过对象。
白昼漫长,睡不着的时候,吴春雷和战友拿出吉他练习,轻唱起其他连队战士创作的一首歌曲:“别问我,别找我,别等我,别盼我。别问我,别念我,儿子是为祖国……”唱着唱着,大家的鼻头总会酸起来。
此时,前线的硝烟开始渐渐散去。逢到节日,吴春雷和战友就与当地百姓一起联欢。少数民族群众能歌善舞,战士们也不示弱,吉他一弹,张口就来。吴春雷还到当地小学教过孩子们唱歌。这样的时刻,他总觉得战争离他们很远。太平安然的日子,真好。
1988年4月,侦察分队从前线下撤,上阵地94人,下阵地93人。李宝东长眠南疆,永远留在他的青春岁月里。
1990年3月,吴春雷退伍,分配到家乡县城的供销系统。后来,他跑过大货车,还到新疆当过司机。有了小家,糊口要紧,吉他被他搁置起来。偶尔战友相见,他才会弹起一首首老歌,旋律仿如刻在心底。
年纪渐长,战友们的聚会渐渐减少,皆为生活奔忙。要好的几位还时常联系,曾在昆明聚过一次,约在5月2日,李宝东牺牲的日子。聚会上有酒有歌,十几条汉子唱了一夜,《山骆驼》《血染的风采》……他们唱给李宝东听,也唱给年轻时的自己听。
吴春雷爱养鸽子,几番波折后做起了信鸽生意。日子长了,他总觉得缺点儿什么。
一天晚上外出散步,吴春雷看到公园对面开了家琴行,墙上悬挂的吉他一下子把他的眼睛照亮,一颗粗粝的心随着琴行里传出的琴声隐隐颤抖。从此,吴春雷几乎每晚都到琴行请教练习,逢年过节也不例外,还和几位志趣相投的同龄人组了个乐队。
只是,音乐总会让步于生活。不到1年时间,乐队成员因为种种原因渐渐离散,最后剩下的是吴春雷和一个医生老徐。
吴春雷并不懊恼,对现在的生活,他挺满足。他和老徐时不时碰头切磋,成为因音乐结缘的挚友。一双儿女都已工作,生意也算稳定,较之李宝东及那些在前线牺牲、受伤的老兵,吴春雷觉得自己很幸运。他很少跟别人提及当兵打仗的事儿,只有和战友们一起,话头才会像酒像水,汩汩涌流。
那一年4月23日,十几位战友相约重返云南。吴春雷因故未能成行,他一直关注微信战友群里的动态。大坪子村变化很大,当年的崎岖山路变成平坦大道,可以开车进村,老乡们大多住上了楼房。战友们找到李宝东牺牲的山头——视频中,红土崖上苍苍莽莽的野草和30年前区别不大。老兵们多已半秃了头顶,须发斑白。大家操着天南海北的口音,在纸钱燃起的青烟中念叨:“李宝东,我们来看你啰。30年没见,大家都想你……”
看到此处,吴春雷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那天,他又弹起那首歌:“别问我,别找我,别等我,别盼我。别问我,别念我,儿子是为祖国……”
后来,吴春雷在一个视频直播平台注册了账号,在他的鸽棚里直播吉他弹唱。吴春雷总笑自己没文化,是粗人,没有细功夫。但是,他短粗的手指划过琴弦时,唱的都是真心话。
他唱起了朋友原创的《鸽子,我为你歌唱》,把“鸽子飞吧飞吧”唱成了“鸽子灰吧灰吧”。这是改不了的乡音,跟他对那段岁月的记忆一样,融进了血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