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早先没有电,每到天黑,为省油,母亲就催着早早睡觉。娃儿家眼皮重,一觉睡到大天亮,都七八岁了,我还以为黑夜就是睡觉,睡觉也就是黑夜。后来从戎,穿上军装,生活环境变了,晚点名、紧急集合、夜间射击、换哨、急行军,与夜频繁地打交道,对夜渐渐熟悉起来。
认真回想,夜色与水域切近,水域分浅深,夜色有浓淡,深浅浓淡会构成层次不同的意境——黄昏薄暮,村童挥动鞭儿,四野上牛羊归舍;月上柳梢头,荷池静谧,鱼儿唼喋;时交子夜,月晕风紧,大树枝丫间咔咔有声;黎明前的黑暗,清凉于水,比云还浓重……
浩茫、静默的夜,怀有爱憎吗?
善恶美丑之间进行长期复杂的较量,双方都要竭力利用幽玄冥邃的黑暗。淼淼夜色像是茫茫无垠的汪洋,那么,所有起伏运动着的湍流、波谷、漩涡,便统统披着暗青色的夜衣,于无声之中澎湃、激荡……暗夜当前,面临崩溃的腐朽势力会撕下伪饰,露出恶毒的嘴脸,要利用黎明前最沉重的黑暗,扑灭、扼杀一切追求光明、向往曙色的新生力量。在夜色掩蔽下狰狞行凶,自以为借着黑暗之水就可以抹去掌上的血迹与血腥,事实却恰恰相反。
秋瑾黎明时分蒙难于绍兴轩亭口,亭口的柱上很快就贴出“悲哉秋之为气,惨矣瑾其可怀”的挽联,两排大字仿佛是熊熊燃烧的12支火炬,炎炎腾腾,气势磅礴。秋瑾殒身于夜暗,那鲜血像是爆出的行将焚尽暗夜的一粒粒烈性火种——钱塘江潮怒吼着向远方奔腾,倾注着波澜起伏的爱国情愫。
向警予被残杀后,反动派朝天鸣枪,严禁收尸。可就在那个没有星月、烈风怒号的晚上,有人躲过匪哨,摸上刑场,将烈士遗体用木划子送至汉阳龟山之上,安葬于古琴台对面的六角亭旁,亭角悬挂的铁马在风中嘚嘚作响——暗夜如磐,阴冷如铁,黑云深处,却迸发出撕扯阴霾的强烈闪电。
反动派冷峻的刀锋砍不倒烈焰,凉凉的夜色更不会随那刀锋去封冻人们的灵魂。相反,却让那寒刃砍斫石头似的迸溅出灼亮的火星,这火星裹挟着爱憎的执着、信念的坚卓,赠予“铁肩担道义”正直、勇敢的人们。
如磐暗夜,了无声息、貌似不露形色,却总是要从熹微中亮出踏向光明的第一道台阶。
霸王退败垓下,被团团围困。“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项羽乃大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是浩茫无际的夜色深化、强化了箫管楚音的凄凉韵致、悲怆旋律,浇灭了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熏天气焰。
李广戍边,率百骑追逐敌方几个猎手,与匈奴数千骑突然遭遇,敌骑不明就里,疑为诱兵,不敢妄动。李广盘马弯弓以射杀敌将,又令士卒纵骑长卧以迷惑敌人。夜幕垂落时,敌骑惧怯益甚,竟惶惶然撤离。“虚者虚之,疑中生疑”,倘没有广漠温柔的夜幕悄然降临,飞将军将何以收场?
官渡之战中,曹操遣一支劲旅乌巢劫粮,也是趁着夜暗下视度不良,才夺得以弱取胜的主动权。三国时代的火烧新野,火烧赤壁,火烧彝陵,是火的气质逢着暗夜,才如虎添翼,吞灭千军万马。
白昼与暗夜,像苍鹰有两扇巨翅,正是历史赖以奋勇前行的双翼。
1927年诞生的人民军队,也总是审慎、主动地利用暗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仿佛对暗夜理解得更为深刻。在革命军队里,暗夜更易于化为优秀儿女手里神奇的武器。
1936年一个夜间,山城堡战役打响了。天黑的伸手不见掌,枪不能打,手榴弹不能投。红军战士猛虎似的扑进敌群,上去就摸帽子,摸着是国民党军那种帽子,挥起手榴弹就砸。激战一宵,将敌两个团全歼。智者强、勇者胜,暗夜为果敢和顽强舞动着胜利的旗帜。
志愿军入朝参战之后,美军在一份文件中写道:1950年11月26日夜间,天气寒冷而晴朗,月亮既圆又亮……寒光照满战场,近距离之能见度甚为清晰……志愿军善于利用这样的月亮发动其凶猛的夜间攻击。
战争中,暗夜仿佛是一匹扬鬃奋蹄的黑色骏马,要驮着在艰难险阻面前不惮于前进的革命军队,夺取胜利,去迎接曙光。
其实,在我们古老的土地上,苦苦攀登的有识之士,埋头苦干的民族脊梁,正是具备了“夜以继日”“焚膏继晷”的奋斗精神,才推动着历史的巨轮走向今天,走向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