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山东威海有300多位年轻的母亲先后哺育了1223名前线将士的子女和烈士遗孤。她们以甘甜的乳汁抚慰着受到战争威胁的幼小生命,以温暖的怀抱抵挡着凶残的炮火,以无私的大爱在铿锵激越的战争交响中奏出一曲动人的摇篮曲……
一
24岁那年,矫曰志嫁到牟海县田家村(今威海市乳山市崖子镇),成了田宝松的媳妇。一年后,出生不久的孩子不幸夭折了。
那时,抗日战争已进入最残酷的相持阶段,日寇疯狂“扫荡”,八路军主力和党政军机关被迫频繁转移,有的同志不得不含泪抛下刚刚来到人世的亲生骨肉,送到当地老百姓家寄养。中共胶东区党委决定成立胶东育儿所,其中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为前线指战员的子女和烈士遗孤寻找可靠的乳娘。
矫曰志还没从丧子的悲痛里走出来,村妇救会干部就抱给她一名叫生儿的羸弱女婴。
“孩子爹妈生下她没几天就上前线了……”
看着那个娇弱的婴儿,矫曰志心疼了,她心中升起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俺一定要养活这孩子!
风里来雨里去,生儿总算熬到可以喂主食了。育儿所派来的巡视员巡视到她家,直夸矫曰志会照顾孩子。
矫曰志不好意思地说:“可她的体格太差了——有没有办法让她变得壮实点啊?”
巡视员带着她和生儿来到育儿所找大夫。矫曰志对医生王月斋说:“这孩子老爱哭,长得也比人家的孩子慢。”
经抽血检查,原来生儿患了“严重贫血”。那咋办呢?矫曰志急了。王月斋医生说:一个是补充营养,这个办法比较慢;一个是输血,这法子见效比较快。
矫曰志一听可以输血,来了精神:“那还等啥呢?赶紧给孩子输啊!”王月斋笑笑说:“哪有这么简单,得找到血型相配的人才能给她输。”矫曰志把袖子一撸:“先看看俺的配不配?要是不配,再叫俺男人来查。”王月斋感动了,喊来护士给矫曰志抽血化验。
听说自己的血型正好跟生儿相配,矫曰志像捡到宝一样高兴,使劲亲亲生儿的小脸蛋。
护士抽出矫曰志的血,再缓缓输给生儿。看着那鲜红的液体进入孩子体内,矫曰志感到自己的生命与生儿发生了某种神奇而微妙的联系。
之后,每天一大早,她就抱上生儿到育儿所医务组输血,还央求王月斋加量。
一天天过去,生儿依然如故,急得矫曰志嘴上长出了一排火泡。
终于有一天,生儿一个晚上没闹腾,矫曰志早晨起来一端详,她的小脸泛出了一丝红润。
她一阵风般的冲进育儿所向王月斋报喜。王月斋也很高兴:“你今天别输了,连续输了十几天,也不是个小数目了。”矫曰志立刻急了:“俺求你了,孩子刚有点起色,不能停啊!俺受得了!”她眼巴巴地恳求王月斋。
那天输完血回家的路上,矫曰志感到脚底发飘,头脑里云飞雾绕。她强撑着回到家,狠狠心冲了一碗红糖水:老人们都说红糖最补血了。生儿缠在她腿边转悠,这是过去没有的,说明她身上长力气了。矫曰志一阵欢喜,抱起生儿亲亲她的小脸蛋:妮儿啊,你总算没辜负娘的一腔心血!
输血停了,矫曰志身上刚有点力气,生儿的贫血病却复发了。此后,似乎进入了一个循环怪圈:给生儿输血,她好了;不输血,生儿又病了。一次次输血让矫曰志形容憔悴。
慢慢地,生儿能叫妈了,能叫爸了,能叽里咕噜地自言自语了。
燕子飞来了,大雁飞走了,鬼子也被打跑了。
这天,一名叫房玉真的解放军女干部走进矫曰志家的院子,问一个四五岁的小囡囡是不是叫生儿,她点点头。女人猛地把她搂进怀里,呜呜地哭……
隔着窗户望见这一幕,矫曰志知道分别的一刻终究还是来到了,顿时泪如雨下。过了一会儿,她努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擦干眼泪,笑着迎了出去。
二
乳山市东凤凰崖村。一个春天的早晨,肖国英躺在炕上,她不舍得睁开眼睛,还在回味刚才那个不知做了多少遍的梦:苦菜花开了,正蹒跚学步的月录一边喊着妈妈,一边跌跌撞撞走过来,扑入她的怀抱。
那天下午,村妇救会主任矫凤珍把她和丈夫杨积会叫到家里。矫凤珍把一个襁褓里的孩子递到她怀里,说这是上级党组织托人送过来的,孩子的爸妈都在莱阳打鬼子。肖国英看看这个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很自然地解开对襟褂子,把乳头喂到他的嘴里。当时她的第二个孩子刚夭折几天,奶水正旺着。她还有个叫香儿的女娃子。
肖国英永远忘不了1942年11月,日寇开始“大扫荡”。那天,东凤凰崖村像掉进了恐怖的深渊,日军的飞机轰隆隆地掠过上空。肖国英一手抱着月录,一手牵着香儿,朝着村北的山岭跑去。那里有一个丈夫杨积会偷挖的隐蔽洞,为的就是防备这一天。
又一波敌机俯冲下来。肖国英赶紧拉着香儿躲到一块岩石后。飞机对着奔逃的老百姓就是一通扫射,子弹打在山石上噼啪乱响。肖国英把身子弯成一张弓护住月录,一条臂膀死死摁着香儿。
飞机一走,她站起身,抱着月录,拉着香儿,拼命地朝山上跑去。香儿才是个两岁多的孩子,怎么能赶上大人的脚力呢?而这时,一支日军发现了这条通向后山的石径,正沿着它向这边搜索过来。肖国英心急如焚,她一眼瞥见路边有一个柴堆,狠狠心,拉着香儿跑到跟前,急速地扒拉开一个窟窿,不由分说把她塞了进去,然后警告她不准哭。香儿吓得浑身簌簌发抖。肖国英迅速盖上一些柴草,起身狂奔。她抱着月录左拐右拐,找到了位于山背面的那个山洞,迅速钻进去。
天色渐黑,汗湿的衣服像冰一般粘在身上,她不由自主地打起寒战。月录抓挠着找奶吃,她赶紧解开衣襟,给月录喂奶。黄昏的余光里,那张苹果般的婴儿脸顿时变得恬静满足。这时洞外响起了狼狗的狂吠和喧哗的人声。她轻轻用衣襟捂住了月录的耳朵,生怕他受到惊吓啼哭。杂沓的脚步声夹杂着吆喝声越来越近,晃动的火光在洞口外闪动,她的心揪作一团,喘气都变得艰涩了。
火光终于远去了。黑沉沉的夜空飘起雪花,她担心着香儿。可怜的孩子,她怎么度过这个寒冷凶险的夜晚?这一夜如此漫长,时间分分秒秒啮噬着她的心……
太阳出来了,她扒拉开洞口的积雪,弓着腰爬出来,抱着月录一阵狂奔。跑到柴堆前,她一手抱着月录,一手疯狂地扒着柴草。看到香儿的第一眼,肖国英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泪水奔流下来:香儿浑身瑟缩着,眼睛里闪着惊惧。肖国英猛地把香儿抱进怀里,却分明感到了她的抗拒……
月录3岁那年,他的亲生父母来接他了。那天早晨,霞光满天,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战士从她手里接过月录,放在马背上,抖动缰绳,奔驰而去,渐渐融入那片灿烂的光影里……
2012年正月里的一天,病中的肖国英头脑分外清醒……一片桃林花开得正艳,一匹高大的战马嘶鸣着奔驰而来,上面挥舞着马鞭的年轻人英气逼人,他高喊着:“娘哎——我来了——我是月录啊——”骏马带着娘俩奔跑在一条开满苦菜花的道路上。那花儿开得繁茂,一如当年。
三
王奎敏跟着村妇女主任王庆玉走在去往泽科村(现属威海市乳山市崖子镇)的羊肠小路上,山风揉乱了她乌黑的头发,那年她19岁。她已经答应王庆玉抱养那个正在泽科村一户人家的乳儿政文,正式加入胶东育儿所乳娘的行列。
这时王奎敏还没从孩子夭折的悲痛里走出来,但听王庆玉说,这孩子的爸爸没等到他出生就随军南下了,孩子妈妈刘素兰整天在区上忙得滴溜转,她心里一紧——可能是已经当过母亲的缘故,她晓得做女人的难处,也特别能体会顾不上亲生孩子的痛苦,同为女人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一接过政文,王奎敏傻眼了:这孩子可咋养得活啊?瘦得似乎一阵风就能刮走。再细看,孩子的脖子朝后反弓着,搭手一摸紧绷绷的。王奎敏咬着嘴唇撩开怀,想给孩子喂奶,可孩子怎么也不吃……王奎敏急得直跺脚:给俺养也行,得先把孩子的病治好了!
在崖子村转了几个诊所,大夫们一看就摇头。还好有个大夫给了十多粒小小的红褐色药丸,让她喂奶时搁在孩子嘴里冲下去。
当天晚上,按照大夫的交代给政文喂了药,哄他睡着了,王奎敏端出针线笸箩想给孩子做床棉褥子。刚穿上针,就见政文浑身抽搐,手脚朝着空中乱抓挠,脖子绷得僵直。她慌了神,赶紧轻轻握着他的小手小脚,嘴里柔声唤着:政文啊,俺的好孩子,别怕啊,娘在这里呢。
一连几天晚上,政文还是睡不踏实,动不动就浑身抽搐。看来还得看医生去。
王奎敏用刚做好的小褥子包裹好政文,在一位妇女干部的带领下,找到了泽科村的另一位大夫。
大夫姓钟,50岁左右。他检查了政文的情况,确诊为因惊吓造成的食欲不振、发育迟缓,这是比较棘手的病症。
钟大夫把政文放到炕上,一边取出几根银针,轻轻扎在政文的手上头上脚上,一边用手在孩子的手上推拿。孩子安静下来。
第二天,钟大夫被请进了王奎敏家,继续给政文针灸推拿。治疗了七八天,政文睡觉安稳了,脖子柔软了,食量也大起来。
几个月后,丈夫从东北来信,叫王奎敏过去帮帮手。那天夜里,政文吃完奶,安稳地睡着了。王奎敏却失眠了,一边是丈夫,一边是孩子,两边都叫她不忍割舍。就这样拖了两个多月,丈夫又来信催她,这才不得不让政文的姥娘接走了他。
后来王奎敏自己生了一个男孩,取了个乳名也叫政文。
一晃70多年过去了。王奎敏老人是目前还在世的几位乳娘之一,身板依然健朗。
从大街通往王奎敏家是一条高低不平的胡同。当有人来看她时,她常常用浓重的当地口音念叨着:谁能捎个信儿给政文,叫他回来看看俺……她身边的儿子揶揄她:您整天看着这个政文想着那个政文啊。
听说了王奎敏老人的故事,有人握着她的手说:“老奶奶,您的觉悟可真高,老百姓都是咱们革命队伍最牢固的后盾啊!”王奎敏拢了拢满头的银发说:“俺不懂什么大道理,可俺们庄稼人知道,八路军为了俺们过上太平的日子,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俺们能不支援他们吗?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孩子受苦吗?”
战争的硝烟散去,这些平凡的母亲重回平静的生活。出于当年的保密要求,她们很少向人说起这段经历,有的甚至终生守口如瓶,直至把这些往事永远带进了时光的深处……然而她们用无私大爱铸起的一座座丰碑矗立在胶东大地上,至今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