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巴掌大的黑色硬皮小本,河北省军区原副司令员张连印每天随身带着。
小本里,藏着这位76岁老兵的“诗与远方”。
几年前,看到媒体上推荐的40首“中国最美诗词”,他便把这些诗词用大号字打印出来,贴在了小本上。
独自在苗圃里散步时,吟诵其中的诗词,是他的快乐时光。
与人交流,聊得投机、兴之所至时,他也会拿出小本读上几句。
《龟虽寿》《行路难》《归园田居》,是张连印最喜欢吟诵的诗词。
诗以言志。谈及自己的植树“战绩”,张连印谦逊低调,没有豪言壮语。而当他聊起这些诗词对自己的“鼓舞”,记者仿佛听到了另一种表达。这是他与年迈的自己对话的方式,也是他精神世界特有的气质和光彩。
“在夕阳的路上能走多远,取决于我们的体魄和心态。”作家杨绛曾说。
余晖映山林。退休还乡、植树造林18年,张连印的银色年华,不仅有“诗”,更有“远方”。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摘自《龟虽寿》
2003年10月3日,山西大同左云县张家场村。十里河改道后在村边留下的河滩上,支起了几顶迷彩帐篷。
张连印要在这里盖几间瓦房,扎下根来植树造林。
“左云近边,天气极寒”。此时已近土地上冻,不宜建新房,同村亲友都劝他等第二年开春再说。
“开了春就要开始植树,时间来不及!”张连印很急迫。
那年3月,他刚从河北省军区副司令员的岗位退休,决定回老家张家场村植树造林、绿化荒山。“我想在有限的时间、有限的范围内,为家乡干一点有限的好事。我快60岁了,不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早干一天是一天。”
从盖房那天起,张连印每天都铆在河滩上。28天后,瓦房盖好了,按照张连印要求,“红瓦、青砖、土炕,和乡亲们住的房子一模一样”。
张连印不是一时兴起,他准备在这里打一场“大仗”。张家场村有荒山荒地1.1万余亩,被他视为自己的新“战场”。
2004年春节一过,他多次到县、市、省林业部门咨询专家,并请省林业勘测设计院专家用20多天现地勘查,和相关人员一道制订出包括封山育林、人工造林、种苗繁育、村庄改造等内容的《张家场生态园林村建设总体规划》。
当年清明过后,植树造林的第一场战役便在张家场村北梁打响——200余亩荒坡,每亩种74株,7天种完。
“作战计划”细化到“天”,平均每人每天种100棵。张连印带领20多名村民,每天早上5点起床,午饭和晚饭就在山上啃馒头、吃咸菜,白天栽下树苗,夜里打着照明灯一棵一棵浇水。
300余亩育苗基地、8眼水井、1万立方米蓄水池、3500米U型防渗渠、3000米节水灌溉管道、3.5公里水泥路……战役,一场接着一场,每一场都是硬仗。
包括3个子女在内,几乎没有人想到,张连印退休后“采菊东篱下”式的“种树怡情”,其实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青山无悔”。
张连印口中“有限的时间”,一过就是18年。这18年里,他罹患肺癌、做疝气手术,植树的脚步都未停歇。
张连印口中“有限的范围”,从在张家场村植树造林扩展到参与京津风沙源治理工程,绿化成果遍布左云县8个乡镇:三屯乡二台子村400亩、小京庄乡挂里窑村830亩、马道头乡雨安庄村1200亩……
张连印口中“有限的好事”,包括用200多万株树苗染绿了左云县1.8万余亩荒山,张家场村成为“山西省生态园林示范村”;创办的清风林教育基地被确定为大同市党史国史教育基地和右玉干部学院“左云清风林现场教学点”;为省市县党政机关、中小学校、国有企业作报告200多场,听众达1.2万余人次。
从58岁到76岁,张连印的暮年壮志,绿了家乡,护了山水,挡了风沙,造福了父老乡亲。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摘自《行路难》
熟悉张连印的人都知道,他走路快,有种一往无前的劲头。
张连印18年回乡植树造林的路,并非坦途。“一山放过一山拦”,面对重重困难,他依然是拦也拦不住的姿态。
第一次试着育苗,几乎“全军覆没”。看着自己和妻子王秀兰一株一株培土踩实的1万株幼苗没成活,张连印说他虽然没有哭,“但心里流泪了”。
育苗比买苗成本低,是资金有限的张连印必须攻克的“山头”。他订了8本林业杂志天天翻看,选苗、挖苗、挖坑、围圈、浇水,一步一步研究。带兵的内行,终于成了种树的行家。
“他原先啥也不懂,现在比我们还精通呢,跟林业技术员差不多。苗圃里的樟子松有十六七个品种,啥秉性、咋种植他都清楚。他这个人,要干就要干到最好!”堂弟张连茂说。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种树投资大、周期长,张连印和妻子带回的30万元积蓄很快用完了,他不得不四处找亲友,还向3个子女求助。
张连印的大女儿张晓梅和丈夫商量,用房子作抵押贷款20万元,儿子张晓斌拿出10万元积蓄,小女儿张晓花拿出转业费,3个子女一起凑钱支援父亲。“父亲一辈子很少向人张口,我们知道他这次是真遇到难处了。”张晓梅回忆。
2013年9月,资金周转再次出现困难,工人工钱发不出、工地用钱跟不上。有人劝张连印,种树种了10年,见好就收吧。
“种!再难也要接着种!”张连印将树苗以低于市场价一半的价格,卖给了其他苗圃,先给工人开了工资,又靠几个本家兄弟贷款支持,才解了燃眉之急。
翻过了技术上、资金上的这些“山”,等待张连印的是更大的考验。
2011年被诊断出肺癌后,张连印写了好几本“抗癌日记”。
“人活着,就会生病,这是自然规律,病魔总是不断折磨我们的身体,但也让我们变得更坚强。同病魔作斗争的过程中,我感到病魔也是软处欺硬处怕,我不能被它打败。”
面对癌症,张连印的态度是“正确对待,科学治疗”。2012年春节,手术完结束化疗后,张连印又赶回张家场村。2014年,张连印又被诊断出肺癌骨转移,他选择了保守治疗,“与其让我住进医院,不如让我回村里,和树苗待在一起,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
如今,离确诊癌症已过去10年,张连印自己知道,要是没有那股“拦也拦不住”的劲头,他可能早就倒下了。
“那么多乡亲都看着我呢,我不能打败仗,更不能当逃兵。”
一路行,一路难,老兵不老,万水千山只等闲。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
——摘自《归园田居》
刚进10月,几场秋雨下来,左云已经冷得让人跺脚。
张连印的妹夫王凤翔想帮他烧烧卧室里的土炕,让屋里暖和些。前几年,他从县里退休后,经常到基地给张连印帮忙。
王凤翔把煤块倒进土炕边的灶膛里,半天没点燃,手脚有些忙乱。张连印接过装煤的簸箕,放在灶台上,先点燃一些小树枝,再把碎煤块拨进灶膛,盖上盖板,转身打开排风扇,动作一气呵成。他说:“土炕下午烧上火,晚上就不用再烧了。”
环顾这间十几平方米的房间,靠墙摆放着旧桌子、旧衣柜,一张蓝色的椅子,椅背破了,露着一大块海绵。
18年前回村种树,张连印一直住在这间屋里。
院子里,停着一辆掉了漆的面包车。2015年,为了方便种树,张连印花钱买了这辆“专车”。
有人说张连印的“家当”太寒酸。张连印说:“吃饭有个锅、睡觉有个窝就行,现在比以前条件好多了。这辆车能坐人也能拉树苗、拉铁锹,很实用。”
“他不好吃的,不好穿的,就是那么个人。”从小跟张连印一起长大的村民胡万金说,“他从来就不讲排场。”
“不讲排场”的张连印,3个子女结婚都没有操办婚宴。被诊断出肺癌后,张连印跟妻子交代过“后事”:不立碑、不收礼、不唱戏,一切从简。
因为不放心父亲的身体,张晓斌2015年从部队自主择业,回到张家场村陪父亲一起种树。
对张晓斌而言,儿时的父亲就是一个“高大的背影”。他对童年最深刻的记忆之一,是“饿”。父母好不容易攒钱买的议价粮,总是留给“路过”的农村亲戚,一家人吃的却是用粮票换来的粗粮,“玉米面和着高粱面做成的面条,煮在锅里就成了糊糊。”
他还记得,父亲常对他们兄妹三人说:“做人要不怕吃苦、不怕吃亏、不怕吃冤。”
张晓斌和两个妹妹没想到,父亲退休了还会愿意回老家“吃苦”。
如今,陪着父亲种下片片绿荫,体会其中的艰辛,张晓斌发现,父亲身上有些东西一直没有变。从火热的军营回到家乡的“园田”,守着肯吃苦、肯吃亏、肯吃冤的“拙”,老兵本色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