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丑年之夏,我在云南故里潜心写作《西藏妈妈》,忽然接到王蒙先生秘书的短信,邀我随王蒙先生重返伊犁参加笔会,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因为我期待着随王蒙先生重访文学原乡,感受他当年在林则徐流放之地成为一位人民歌者的心路。此行伊犁,还心藏另一份虔敬——欲登天山,以一瓣文心照冰心,抵近老首长李旭阁中将的在天之灵,听其灵魂之声。时光荏苒,弹指间,老将军已走了9载,可我深信,他的英魂仍在拉那提巡弋,那是他与王蒙先生以生命抵达的地方。
远方,于一位作家,是诗的故乡;于一名军人,则是青山埋忠骨之所。夜眺星空,我心生肃然,旭阁将军与王蒙先生皆为燕赵之士,一位尚武,一个从文,从京畿而出,拖家带口,先后抵达伊犁。前者沉入苍生之中,找到了自己的文学原乡;而后者则守望天山南北,写就一名军人的大爱忠诚。北望天山,我期待领略天山慷慨赐予王蒙先生和老将军的雄气、文气与正气。
晨曦下的天山,山岚如黛,将一座伊犁城装扮得犹如仙境。到达伊犁的第二天,我们随王蒙先生一起来到他曾下放的巴彦岱人民公社二队。他与维吾尔族耄耋老人拥抱、寒暄,指着对方道,又是十年不见啊,都保养得好呀,活成天山仙翁了。落座后,王蒙先生问起街坊、乡亲谁谁还在世吗。他操着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与老友叙旧,我伫立一侧心生羡慕感慨,一个汉族作家与维吾尔族村民的心融在一起,成为至交,源于对兄弟民族历史文化、民俗风情乃至生活习惯的尊重与热爱,但这一切首先是从语言开始的,得能说到一起。随后,走进大队部民俗馆,流连于王蒙当大队长时的老照片前,更加深了我的这种感受,他真正与少数民族百姓融为一家人了。
初读王蒙先生的书时,我19岁,刚提为排级干部,从军之地恰好是沈从文任连队文书之所。我们住在一条夹皮沟里,密林深处隐藏着一支部队。那年夏天,我调入宣传处,周日进县城逛新华书店,买到一部《重放的鲜花》。秋夜彻读,竟与书中的王蒙先生相遇,读到了《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手不掩卷,不知东方之既白。后来我又在那个偏僻的小县城,买到王蒙先生的《青春万岁》。“所有的日子都来吧,让我编织你们,用青春的金线,和幸福的璎珞,编织你们。有那小船上的歌笑,月下校园的欢舞,细雨蒙蒙里踏青,初雪的早晨行军,还有热烈的争论,跃动的、温暖的心……”那些经典的句子一直激荡于心,我常默默背诵。蛰伏在那个叫城墙界的地方,我彻夜通读,天将破晓时,推窗看到湘西星空如此璀璨,仿佛找到了自己的文学星座。于是,我走上自己的创作之路,写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沅水,写黔城芙蓉楼上的龙标尉王昌龄,写怀化梨树坪的从文先生,当然更多的是写铸剑岁月。而立之年,我被调到创作室工作,潜心创作三载,写出《大国长剑》,将全国、全军的三个文学奖收入囊中。
文缘天注定。
还有另一位像王蒙先生一样的冀人,注定影响了我的一生。在天山脚下,我在等他;到拉那提,我来看他。
已经是下午六点半,太阳仍挂在天山北麓,拉那提草原就在前方,巩乃斯河的湍流之声依稀可闻。17年前,我曾来过此地,随老首长李旭阁踏勘故地。冥冥之中,仿佛又见老将军纵马天山、驰骋罗布泊的英姿。
从拉那提望过去,天山南北,罗布泊、孔雀河,仍可照见军人风骨。1964年10月,身为首次核试验办公室主任的李旭阁上校,在中国首次核试验次日,乘坐直升机飞越爆心,将一代中国军人雄姿留在西域大漠。壮士归来,作为原总参某部技术处副处长,他继续参与了第二次空投核试验,并启动了氢弹试验。那一年边境形势趋紧,他被任命为新疆陆军某师师长,率一支陆军师,一路向西开进。他挈妇将雏上天山,年龄最大的是他的老岳母,时年68岁,最小的是一名军人年仅10个月的女儿。那一年他的三个女儿,最大的15岁,最小的10岁,举家出京随父母远征。军列朝着新疆滚滚开来,颇有点“捐躯赴国难”的悲壮。正是有这样一支钢铁劲旅列阵伊犁,天山才显得如此巍峨,冰峰才会这般傲骨铮铮。
战云消散,伊犁古城掠过和平的鸽阵。老师长领兵进入天山深处,踏勘天山公路,他也像王蒙先生一样,学了一口流利的维吾尔语。
1964年,王蒙先生到乌鲁木齐不久,作为文联蹲点干部去了伊犁,一去就是15年之久,而大他两岁的妻子,也追逐夫君的脚步而来。
李旭阁、王蒙,两人都是冀东人氏,一个干“惊天动地”事,一个写“青春万岁”文,一武一文,以生命吟出一曲天山壮歌。
晚年的李旭阁,解放兰州时被炮弹震伤的耳疾复发,几近失聪。我为他作传,写《原子弹日记》。北戴河海边,一老一少,以一块小黑板对话。话题像老唱片上的撞针,最激昂的乐章仍回响在新疆罗布泊、在拉那提。
时隔30多年后,他患上了肺癌,2001年,切除一片肺叶后,安静了十载。最终肝癌原发,2012年10月6日九点半,我站在301医院老将军的病榻前,目睹他的血压从130渐降为零。那一刻,我冲出病房,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泪水……
所幸,还有青春万岁;所幸,那片厚土留下了壮美的风景。
那天晚上,王蒙先生站在天山余晖里,留下了一个长长的背影。目睹此景,我蓦地觉得,那个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时代其实并未走远。
这边风景独好。登高望远,拉那提草原如浪奔来眼底,那个风卷旌旗如画的年代,也向我涌来。我伫立花海,摘下一朵黄花,拈花一笑,草原像波涛一样激荡。一念相思起,一念踏马归。什么是文章至高境界,以冰雪为心,纤尘不染;以草木为生,处处有人间烟火。那一刻,我才领悟到,在老司令员麾下的日子是一笔财富、一种命运。一如王蒙先生,他的经历和人生,对于我辈作家,是一种诗意的唤醒。我终于明白,比文学更重要的是人生,是人的经历和命运。哪怕荣辱沉浮,皆为作家的储备,于创作,都不会过剩。
一只思乡鸟从头顶飞过,啾啾而鸣,秋草黄,鹰飞翔……想新疆了,想再一次回到伊犁河,像王蒙先生、旭阁司令员一样,且将远方作故乡。原来,我也有一片文学的原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