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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跨界历史的文学探险

——关于陈福民随笔集《北纬四十度》笔谈


徐刚(文艺评论家):时下流行批评家跨界写作,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陈福民从2018年第2期便开始在《收获》杂志上撰写“北纬40度”专栏。一篇篇既灵动且厚重的专栏文章都收入了最新出版的历史随笔集《北纬四十度》(上海文艺出版社2021年8月)里。这些年,文学批评家陈福民一头扎进边疆史地的研读与写作之中。他执拗地在天高地远的北中国游走,在地理寻访、历史研究和文学写作的边界处探索,在“北纬四十度”这个独特的地理坐标下,思考漫长历史中民族交流与融合的重大问题。

《北纬四十度》一书围绕着相关人物集中表现和探究了中华民族的历史演进过程。“北纬四十度”的概念并不局限于一时一地。作为相对稳定的地理坐标,它注定要面对不同历史时空的人与事。因此这不仅是一个地理概念,也是一个历史文化概念。就像《北纬四十度》所呈现的,从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一直到明英宗的“土木之变”,如果说北纬四十度地理带是一道稳定的纬线,那么千百年来朝代更迭中的漫长历史则是更加分明的经线。全书正是以此为坐标,通过这个跨界性的文化概念,呈现和展开了一幅“参与性”的千古江山图。

对于作者来说,这幅“参与性”的千古江山图,显然包含着他的写作愿景:通过写作打开被遮蔽的历史面相,从而在不同民族互相学习、互相塑造的大背景下,呈现自己的历史观。当然,更为重要的是,他也希望通过这次写作,在历史学领域为文学赢得应有的光荣与尊重。这一切该如何达成呢?答案恐怕还得在所谓的“文学性”中去寻找。本书虽然是以历史的名义展开,但它绝非枯燥乏味的历史资料。就像作者所说的:“我一直都在努力尝试,希望将语言的生动、笔法的细腻、适当的人物心理分析与历史学之严谨有效地结合起来。从而在尊重历史事实的前提下,调整历史故事的讲述,重新塑造历史人物。”因此,以人物事件为中心,将历史形象化,或者更确切地说,以文学的方式为历史赋形,正是《北纬四十度》的方法论基础。

全书从《未能抵达终点的骑手》里的赵武灵王,到《“土木之变”及皇帝和他的王先生》里的朱祁镇,都是以近乎小说化的形象思维方式来组织和讲述历史故事的。每一篇的主角都堪称血肉丰满的小说主人公。围绕他们的情感与际遇、思想和行动所构成的或非凡或落魄、或伟大或荒唐的一生,以及贯穿其间的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都清晰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从这一点来看,《北纬四十度》所涉及的几种关于历史的“读法”,值得我们细细品味。

首先是历史的“细读”。即意在揭示那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细节,从而成就一种知识的乐趣和发现的快意。对于人文社科研究者来说,于历史之中发现独特的细节,几乎是出于一种研究的本能。最吸引人的,永远是历史的细节。这样的“读法”几乎贯穿全书。比如写到匈奴与汉朝的战斗时,便能让读者赫然发现,游牧民族也懂得“常败走”以骄人之兵,以虚设羸弱病残诱敌深入、一战功成的道理。其次是历史的“趣读”。《北纬四十度》的“可读性”既表现在语言的风趣和幽默,也体现在作者竭力捕捉的故事本身的“有趣”。作者将普通读者“熟悉而又陌生”的历史故事以通俗化的口语形式讲出来,在还原历史真相、配以深入理性的历史分析的同时,也不忘插科打诨,幽默一把。有时候寥寥数语便能捕捉到事件本身的微妙“笑点”,让人物的形貌跃然纸上,这便让枯燥的历史变得生动有趣起来。再次,还涉及某种形式的“反读”。即借助对于人物或历史事件的重新评价,来澄清流行的谬误,以便读出几分“反其道而行”的意味来。这种“反读”,无疑有着揭示真相、澄清谬误的功效。最后需要指出的是,这里还涉及一种“审读”法,即某种程度上类似于现代知识人以审视的目光面对历史的一种反思性的阅读方式。这也是以今天的问题意识来切入历史,彰显出人文主义者理想与情怀的一种“读法”。陈福民不惮于将自己清晰的叙事声音和鲜明的历史态度表达出来。这些都是历史“审读”者所显示的现代知识覆盖下文明的识见与态度,于《北纬四十度》的写作而言,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

冉伟严(廊坊市委党校教授):历史题材,万字长文,有着诸多引注,还要交代清楚复杂事件的前因后果,却能深深吸引读者阅读,这需要作家从思想内容到语言表达层面都有极强的控制能力。《北纬四十度》里的长文,读起来并不艰难,反而在时而跳荡、时而舒缓、时而畅达的阅读中感觉到“涵泳”的愉悦。

先秦时期的诸侯国、两汉时期的边塞战争、魏晋南北朝的更迭凌乱、盛世唐宋以至大明时期的重大变故……历史本就纷扰,而陈福民的书写又都选择了盘根错节的历史节点。在他的笔下,原本难以厘清的历史事件和片段,变得清晰可辨。尤其是他选择书写的历史人物,以及发生在这些历史人物身上的事件,没有长久以来惯性认知与成见的束缚,显露出一种真实客观的历史洞见。

陈福民对中国文学教育的优势与缺陷非常清醒,书中屡有冷峻的发现和表达。比如说陈子昂的名作《登幽州台歌》,以往说到这首诗,诗评家往往会将一种不被重用的愤懑之感移植进去。当今的解读亦大都认从这个套路。如果认真了解幽州的地理状况及其地方政治经济问题,就会知道,历史上陈子昂写出这样的词句一点都不奇怪。他用“怆然”而不是“慨然”“凄然”“凛然”之类的词去形容自己的心情,是相当精准的。那是一种凋敝破败而无所依凭的苍凉,是满满感受充盈于胸臆却不能道出的虚无,是莫名的触动不知从何说起的放弃,那是一种真正的无人倾听的旷野呼告。“北纬四十度”的地理框架承载着历史的钩沉和文学的唤醒。文明的割裂与交融,是一个恒久话题,陈福民基于种种分合、变故,做出了一种当下的反思。

在文集的起始篇《未能抵达终点的骑手》中,从长城到高速公路,从骏马到汽车,从战争硝烟到山河寂寥,这中间已是“往事越千年”。读史读诗,终归是为了今天与明天,在历史的穿越与反思中,陈福民也在努力寻找今天的定位,给出一个学者、作家关于“未来已来”的基本判断。

李升连(作家):《北纬四十度》的着眼点是一条贯穿古中国东西向的地理与文化之线,这条线基本重叠于长城。古往今来,华夏与外族,中原与北方,民族的碰撞与融合,以此为界,也在此交集……书中有各种呼之欲出的人物、纵横交叉的事件,既有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的行文,也有历史视野的打开和知识的撷取。在数年前的一次访谈中,陈福民谈了较多历史话题,“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在文学家那里往往存在着与历史实践相左的结论”。显然,这已为他此后的一系列历史散文的写作拉开了序幕。

陈福民用一条地理纬线,梳理出系列历史节点。以站在高处的视角,让散点铺排的历史,一点点各就各位,构成了一个新的脉络和体系。书中的文章每篇各有主题线索,或以人为轴,如赵武灵王、李广篇;或以事经纬,如五胡乱华的探因述果等。从时间先后来说,始于战国,终于清康熙朝;从历史发生的地理位置看,就是“北纬四十度”沿线南北。文章各自独立又前后贯通,可合可分。作者善于从一些不起眼的历史细节中打捞出沉船秘宝,如赵武灵王的隐身使秦、孝文帝的身世解析、晋朝五胡乱华的历史溯源……知识性,并不等于资料的堆砌。陈福民就是那个把历史塑像从历史巨石中剥取而出的人。厚积薄发的知识储备,寻根究底的探源溯根,对一些历史现象乃至结论的洞察与批判、解析与论辩,都超越了日常所见的文人论史。

当然,我对书中文章的观点也并非全都赞同,颇有所得并不代表完全认同作者的观念,但能理解作者选择其角度的立场和缘由。首先这本身就是一个独创的角度,除了北纬四十度作为一个历史概念的提出,还在于在阐释的层次和认知上也体现出现代性意义上历史与文学的跨界与交融。40年的文学批评经历,让陈福民对当下的文学潮流有深入观察和切身体悟,而对于历史的浓厚兴趣和求索,又让他时常跳出文学惯性来重新审视并试图还原历史人物及事件。对于历史上的战争,陈福民没有预设一种现代性的是非立场,而是假定冲突双方的文明发展趋向都有其历史合理性,尽量还原历史现场的人物本色。对于那些颇受争议的历史事件,是以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来解读解构之?还是从警惕虚无主义的历史观念出发,做出深入的田野调查,写出根系庞大的学术论证?陈福民承受着从焦虑、困顿再到跳脱、发现的考验。这也许就是此书产生及存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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