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名字——‘罗振吉’这三个字,由父辈传给儿女,儿女再传给孙辈,最终铭刻在家族每个人的记忆里。”何志岩是辽宁营口鲅鱼圈区的退役军人,他的外公罗振吉于1948年参军后便杳无音信,他的外婆从24岁开始等丈夫回家,一直等到82岁。弥留之际,外婆对何志岩说:“你外公肯定早就不在了,今生无缘,只能等下辈子了……”
寻找亲人的路,漫长,孤独,不知终点。73年后的2021年,一条关于罗振吉的消息让这个家庭瞬间沸腾:烈士找到了!罗振吉唯一在世的儿子、何志岩81岁的舅舅罗福全终于等到了这一天,这位卧病在床的老人哭了两天……
在一个民族的发展图谱上,英雄永远是最闪亮的精神坐标。在革命战争年代,激烈的战况和艰苦的条件使得烈士遗体只能就地安葬,因种种原因,难以统计和告知家人。罗振吉只是千千万万个烈士之一,何志岩也只是千千万万个烈士亲属之一。“我们愿做提灯者,照亮烈士回家的路。”截至2021年清明节,退役军人事务部褒扬纪念司共发布烈士寻亲信息12180条,为1097位烈士铺平“回家”之路。
一
90多年前,家住辽宁省营口市盖州市的罗振吉是家中最受宠的孩子。父母辛苦攒下的钱除了贴补家用,全部用来支持罗振吉上学。“我外公一直读到了高中毕业,是当地学历最高的人。”当过4年兵、已经54岁的何志岩说。
1939年,年仅17岁的罗振吉成了家。之后的8年里,他和妻子高氏辛勤劳作,养育了4个乖巧可爱的儿女。
平静的生活一天天过去,心怀报国之志的罗振吉终究还是向家人道出参军的想法。何志岩猜测:“外公应该是慎重考虑了很久才说的,不然,他不可能丢下两位老人和4个孩子就走”。
1948年,罗振吉参加人民军队。彼时,大儿子6岁,最小的女儿才6个月。
全家人都盼着罗振吉能够早日回家,他却自此音信全无。从那以后,每年的年夜饭饭桌上,都有一个空缺——最欢乐的时刻,却是这个家庭最痛的日子。
世界上最亲的人去了哪里?
发出同样疑问的还有孔照远的家人。在相距罗振吉家40多公里的盖州市老古岭子村,孔照远读完小学后帮着父母务农,后与同村一位姑娘成婚。孔照远为人忠厚老实,对待至亲更是体贴入微。
那一年,一支共产党的军队经过老古岭子村,孔照远看着这支即将前往战场的队伍心潮激荡。可是父母年事已高,弟弟还没成家,女儿才4岁,他实在于心不忍。
没想到全家一致支持!于是,立志为新中国解放事业出一份力的孔照远成为第42军第124师第331团卫生队的一名战士。
胜利的喜讯一个个传来,孔家人没等到亲人归来,只等来孔照远牺牲的噩耗。
“部队来了人,说我父亲在给战友送水路上被敌人射中头部,正在医院抢救。”孔华说,当时母亲怀着已经8个月的她,带着7岁的姐姐连夜赶赴部队医院。
“那时候我父亲已是昏迷状态,我母亲看了他最后一眼,我父亲就去世了。”71岁的孔华哽咽了,“部队领导让身怀六甲的母亲先回家,父亲的尸骨由他们负责安葬。可在之后的战争中,我父亲所在的部队转战南北,不知去向,再也没人知道父亲安葬在了哪里……”
对亲人的思念,让一个个家庭陷入绵绵悲痛之中。
二
“求助!我母亲临终前有一个心愿——找到她的父亲,请国家帮帮我,了却母亲的心愿……”
2018年,一封求助信飞到了刚刚组建的退役军人事务部褒扬纪念司。彼时,这个年轻的司只有6名工作人员,大家都没有多少经验。而烈士寻亲,像大海里捞针,是一项非常复杂敏感的系统工程。他们将这封信贴在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时刻提醒每个人不忘初心使命。
写信的人叫谢从安,河南邓州人。她的姥爷魏泽升参军时,她母亲魏庆祥只有8岁。4年后的一天,魏泽升在反三路围攻战役中牺牲,据说被埋葬在四川省通江县一带。
1960年,魏庆祥踏上赴四川寻找父亲埋葬地的路途。从河南到四川,她走了整整31天。一路上贫病交加,她患上了严重的肾病。这之后,她又三次出门寻找。可是直到1984年去世,魏庆祥仍然没有实现心愿。
谢从安忘不了母亲临终时的嘱托:“合不上眼啊,找了一辈子,也没有找到你姥爷……”自此,她把完成母亲的心愿视为自己的责任——她一定要找到姥爷,不让他孤独地长眠。
2018年6月,退役军人事务部正式启动“寻找烈士后人”公益项目,构建协同高效的合作联动机制,利用“互联网+大数据”等方式,提高寻亲效率,共同挖掘整理英烈故事,传播英烈事迹,弘扬英烈精神。
不到一个月, 谢从安便从网络弹窗中发现一条寻找烈士后人的启事,附有川陕革命根据地红军烈士陵园的电话。谢从安立即拨通电话,烈士陵园工作人员要了她外祖父的名字,承诺三天内给予答复。几小时后她就接到电话,工作人员大声说:“这里有魏泽升的名字,快来吧。”
谢从安激动得难以言表,直接打电话通知家人:“全部准备好,我们要一起去烈士陵园祭拜外祖父!”
三
犹如在黑暗中见到一丝光明,听说“寻找烈士后人”公益活动启动,辽宁营口的孔华再一次点燃了心中的思亲之火。她默默祈祷:一定要找到父亲!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母亲怀着我才8个月,从小到大我都没有体会过父爱。”孔华回忆道,打她记事儿起,母亲就带着她去河边给父亲烧纸,“在纸上写上父亲的名字,然后随纸钱一起烧了……”
1992年,孔华的母亲去世。去世前母亲说这辈子最难过的就是没找到父亲的安葬地,让她一定要找到,一定要去祭拜……
2020年7月27日,大连市烈士陵园与“头条寻人”联合发布一则名为《寻辽宁营口籍烈士孔照远亲人,他长眠大连市烈士陵园,静待亲人》的消息。
当孔华从烈士寻人志愿服务团志愿者处得知消息时,“我高兴的啊,眼泪立马就掉了下来……”疫情稍一稳定,孔华就让孩子陪她赶到大连。
“找到了我爸,就找到了‘根’。”那一天,孔华在烈士陵园一坐就是半天,眼泪像长河,无穷无尽。临别之前,她跪在父亲的名录前磕了3个响头,从墓地取了一抔土。“爸,我们带您回家……”
历史的伤口就这样弥合。与此同时,关于罗振吉烈士的下落,也传来好消息。
寻人消息以烈士籍贯地为圆心推送,并随着时间推移,不断扩大推送半径。
“我们盖州市的战友有一个微信群,2019年12月12日晚上12点多,我顺手点开战友转发的寻人消息。”何志岩没有想到,竟然看到了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罗振吉!
“我看到外公的名字了。”何志岩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凌晨一点半,他给姨父、表弟拨去电话告知这个期盼已久的消息。
多年的思念终于得以安放。2021年清明节前夕,何志岩和家人动身前往平津战役纪念馆。在刻有姥爷名字的烈士纪念墙前,多年的思念喷涌而出。
何志岩泪眼婆娑:“姥爷,我们看您来了。您闺女想您想了一辈子,也去那边陪您了,您儿子也81岁了……”
眼泪是生者与逝者跨越时空的对话。墓碑上沉寂的文字此刻也伴着回忆鲜活起来。何志岩将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擦了又擦。这双亲人的手,拂去了70多年的尘土和孤寂。
四
辽宁省盖平县(今盖州市)第十区东沟村徐家的供台一隅,红色的台布上摆放着红烛、高香、酒盅和水果,供台后方是徐家的家谱,依次记录着9代人的名字。辈分更迭中,一个家族的历史尽显其中。
“我二伯名字就在忠字辈那一栏。”村民徐其森操着东北话说。他口中的二伯,是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烈士——徐忠贵。1950年,抗美援朝战争如箭在弦,东沟村村干部挨家挨户动员年轻人去朝鲜支援前线,大家知道徐家的大儿子牺牲在战场,便没有再去动员。
徐忠贵听闻消息,萌生了参军的念头。“我不知道我二伯是怎么和我爷爷奶奶说的,也不知道我爷爷奶奶有没有劝阻他,反正他义无反顾地去了战场。”徐其森说。
上天并没有眷顾已遭丧子重创的徐家。1952年4月20日,徐忠贵在朝鲜战场牺牲。“大儿子、二儿子接连牺牲,想想二老有多难过。”徐其森抹了一把眼泪说。家人听闻徐忠贵牺牲的消息,也有过前去寻找遗骸的念头,但是想到远在朝鲜,又在战火中牺牲,怎么可能找得到?两位亲人牺牲后都不能落叶归根的遗憾,深深扎在徐家人的心窝里,“家中长辈们按照当地习俗,在山上给大伯和二伯建了两座空坟。逢年过节,我们都去给他们上坟”。
2021年2月10日,一个名字,像一颗神奇的石子,在徐其森的心中激荡出一圈大过一圈的涟漪,他激动得难以言表:“我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收到关于二伯伯的消息。我伯伯用生命为国家效力,国家没有忘记他,我特别特别激动……”
至此,1097名烈士找到了“回家”之路。每一个数字背后,都是一个家庭几十年的期盼——是等待了一辈子的父母终于知道儿子的下落,是守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的妻子终于释然,是孩子得知记忆里面孔已模糊的父亲的故事……
1097名,只是一个起步的数字,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
烈士寻亲工作任重而道远。如今,更多的烈士亲属、退役军人、志愿者服务团体走进寻访先烈的队伍中来,“寻找烈士后人”公益项目已逐步实现从退役军人事务体系到全社会共同参与的延伸转变,极大地提升了成功率,在全社会树立起缅怀英烈、崇尚英雄的良好风尚。
“我的英雄爷爷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慷慨赴死时,不可能也不会想到自己要留下什么英名、赢得什么尊崇。国家没有忘记他们,人民在纪念他们,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慰藉。”一位烈士亲属这样表达自己的心声。
退役军人事务部在去年成立烈士纪念设施保护中心(烈士遗骸搜寻鉴定中心)基础上,还将成立国家烈士遗骸DNA鉴定实验室,对烈士进行信息采集,建立数据库;同时,还要建立一个烈士家属信息库。通过两个信息库之间的有效对比,继续寻找其他烈士的亲人。
一个全国人民共同参与的烈士寻亲活动,正在积极展开。一个又一个家庭将找到自己的亲人,将家乡的一抔厚土、家人的绵长思念,一起带给长眠于地下的英雄,让他们魂归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