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着光跑的“傻狍子”
“一切看似偶然,实际却像是谋划已久”。岳阳清晰地记得,当年转换专业时,学员队政委把他和同专业的另外18名同学召集在一起,几乎以命令的口吻宣告了这个决定,并告知,他们毕业后将成为军队第一批无人机作战的专业人才,“这是国家和军队的大事,从入学起你们就已经担起了作为一名军人的光荣使命。”
毫无疑问,对于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参与“国家和军队的大事”更让人兴奋和激动。
岳阳从小向往军队,成为一名军官更是一家三代的梦想。爷爷曾是一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兵,他从战场上带回的枪械残件、大檐帽和军用皮带,日后成了岳阳儿时为数不多的“玩具”。除了这些,爷爷还用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军人作风言行,在岳阳心里播下一颗绿色的种子,而爷爷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凡事没有条件,就想方设法创造条件”,则被岳阳牢牢记住。
由于薪酬难以养活一大家人,爷爷退伍后没多久便离开了转业安置的工厂,回到了老家。父亲虽然赶上了文革后的第一批高考,却因报错志愿未能如愿考取军校,后来因为照顾家里老小,放弃了复读。整个家庭的梦想就此落在了岳阳的肩上。
“小时候,家里没有什么事比我的学习重要。”岳阳回忆,每次自己成绩下滑,一家老小总会团团围坐召开“家长会”,一开就是两个小时,他笑称“场面和部队的复盘检讨会一样。”读初中时,岳阳寄宿在老师家中,7个同学挤在一面土炕上,“夜里出去上厕所,回来床位就被挤没了”。由于家里贫困交不起伙食费,岳阳的一日三餐几乎顿顿都是辣椒炒咸菜,一本《水浒传》是初中三年最珍贵的课外书。
正如爷爷所说,为了学习,没有条件也要“创造条件”。岳阳的作业一直是全班的范本。熄灯后,小伙伴们嬉笑打闹,岳阳总是点着蜡烛温习功课。后来,他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
吃过的苦越多,越懂得珍惜意外收获的机会。一个新设立的专业,一项新开启的事业,注定一时还看不清前景。作为铺路人、探路者,岳阳也从身边的一些议论声中预见到了自己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但对于一个从小就在盼望中等待的农村孩子来说,“那已经足够成为了不起的梦想了。”
吉林家乡有很多狍子,岳阳从小听人说狍子很傻,它们在夜间赶路时,会追着马路上汽车射出的光束奔跑,丝毫不顾身后可能发生的危险。有一段时间,岳阳觉得自己就像追着光跑的“傻狍子”,而那束光,不仅饱含着整个家庭的期待,也照亮了他成就一番事业的虔诚渴望。
坚守,远不是单纯的等待
初入大学课堂,岳阳对无人机是什么、长什么样、怎么飞起来毫无概念。那是一个对无人机前沿地位众所周知,却又对无人机理论及应用鲜为人知的时代。
多名老师被抽调到教研室,紧急驰援这个新开设的专业。这些老师大多只比学生年长五六岁,他们中有人甚至同样需要从零开始研究无人机。大一、大二期间,除了接触一些航模和电机,岳阳最大的收获是帮助老师编修教材。学员们大三接触专业课后使用的第一批理论教材,校对人正是他们自己。
直到大四撰写毕业论文,岳阳才得以真正触碰到无人机。作为第一代学员,他们的研究目标不是无人机作战应用,而是无人机基础教学。为了方便学员展开课题,学校购买了半套无人机系统,包括3架小型无人机。
由于基础知识储备不足,不少同学浅尝辄止。终于盼到了无人机,岳阳内心的激动“热烈而持久”。他的课题是无人机维修,为了画出一份精确的系统电路图,岳阳缠着导师,几乎整个学期都泡在了实验室。经过反复修改、核验,这张图后来成为了教学专用图,被印成绸布挂图挂在了教研室的墙上。
怀着作为首批无人机骨干必将大有可为的自信,那年夏天,岳阳和同班同学姜洋一起,被分配到新疆军区一支特种部队的无人机分队。单位驻扎在南疆,绿皮火车慢悠悠地载着他们一路向西。望着车窗外光秃秃的戈壁,岳阳并不清楚,他们的未来是远比旅途更为漫长的等待。
在这支分队,除了几个资历较老的工程师,其他骨干都是士官,分队长见到他俩时竟有些质疑:“无人机已经有本科专业了?”事实上,因装备迟迟未能配发,无人机分队从成立开始,一直扮演着特战分队预备队的角色。
岳阳陷入大量的特战技能训练中,专业训练则仅仅停留在理论学习。如同寂寥荒芜的戈壁滩,枯燥和落寞渐渐成为岳阳生活的主旋律。他没有放弃,让父亲从家中寄来了大学时期的课本书籍,一边努力成为合格的特种兵,一边温习专业知识。
直到两年之后,分队终于列装第一批无人侦察机。等待有了结果,激情被重新点燃。
“与如今手中的装备相比,它们就像老爷车。”岳阳回忆,该型装备从有人机改良而来,航程短、通信差,唯一的侦察载荷是一枚摄像头,采集到的信息以胶卷的形式送入洗印车,由处理人员整理后形成情报,飞机着陆时甚至还需要专业人员在地面举着旗子引导。
“尽管如此,那种感觉还是像在荒漠中找到了水源,除了激动,还是激动。”尽管知道自己手中的装备与世界先进水平的差距,但这群渴望已久的探路人明白,“把手中的装备练到极致”是缩小代差的唯一方式。
飞行,飞行,还是飞行。随后的两年中,岳阳和战友们以难以置信的热情投入到训练中。夏日酷暑的戈壁滩,他们揣几个馕,肩上挎着水壶,天不亮就出发,回来已是星夜。冬天,为了测试严寒条件下的飞行数据,他们刻意挑天冷、雪大、风大的日子出门,一待就是一整天。
飞机每次平稳落地,战友们就为它贴上一枚象征荣誉的红色五角星。几年后,该型无人机因装备换代退出历史舞台,其中一架的机身上已经贴满了一百多个五角星。而此时,岳阳已经在分队指导员的岗位上干满两年,本是提拔使用的重点对象,他却做出了一个令人费解的决定——放弃行政岗位,报考无人机系统工程专业研究生。
“无人机技术正在加速发展,我想继续为军队无人机事业做一些事,就必须重新出发。”这是岳阳内心恪守的信念。
很多时候,坚守一些东西,意味着必须放弃另一些东西。
岳阳学成归来后,因为种种原因部队仍未列装新装备。等待,似乎成了岳阳脚下永远也绕不开的路。他本有很多选择,却依然为“做一些事”坚守。而当年的18名同学大多已经切换人生赛道,依然战斗在无人机领域的仅剩3人。与他一同踏进营门的姜洋早早转行,成为一名副团职领导。
“所谓‘使命’,你去做了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命’。”岳阳说,他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作为一名老侦察兵,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眼睛看到的是前路。”
“蓄力,是为了一口气蹿上去”
“飞机准备完毕,可以起飞!”
“起飞!”
某型察打一体无人机首次自主实飞现场,紧张的气氛凝结了空气。
下达命令的正是岳阳,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直到几分钟后地面指挥员确认飞机安全起飞,欢呼声响彻了整个训练场。
看着屏幕上传回的实时数据,岳阳松了口气,眼泪夺眶而出。他知道,腾空而起的无人机不仅承载着战友们奋战3个月的心血,也承载起了这支部队和这一代官兵的梦想。
首飞结束后,岳阳把战友们集合起来,在无人机前拍了一张合影。照片中,官兵们的眼神无疑是幸福的。而幸福的源头,在于改革强军的时代之变。
2017年春,岳阳跟随分队转隶到一支新近成立的部队,部队的无人机侦察营营长空缺,岳阳凭借过硬的专业素质,从一名技术干部被破格提拔为营长。
加速发展中的这支部队,如一泓春水,每有风过,便会泛起涟漪。陆续列装的各型新装备,就是那股最强劲的风。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岳阳很少住在营区,他和战友们铆在野外训练场,用最短的时间让一架架新列装的无人机形成了作战能力。
加速前进中,最大的挑战来了。今年1月底,该营一连列装了一套新型无人机,上级要求他们成为该型无人机的飞行示范单位。部队专门为他们举办了授装仪式,岳阳代表营党委在全旅官兵面前签下军令状。
“等了19年,如今一刻也不想再等了。”大年初七,岳阳带队出发,挺进戈壁训练场。
光荣总是伴随着艰巨。包括操作流程、岗位协同、技术理念、实战运用在内的方方面面,眼前这套无人机都远远超出了此前他们的训练经验,而厂家提供的说明书缺乏军事行动要素,无法直接形成操作规范。更为紧迫的是,连队接近一半的官兵只有理论基础,此前从未参与过飞行。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旅里通过积极协调,将基础薄弱的官兵派往陆航和空军单位学习培训;另一边,岳阳则把骨干集合起来成立攻关组,一边学习一边摸索。一个月后,当参加学习培训的官兵归队时,他们拿到了一份300多页的操作规范手册。
“头脑想复杂了,事情就简单了。”进入实操阶段后,从机务准备到飞控调试,从链路打通到指挥协同,岳阳一遍一遍地提醒官兵,把每一次的模拟训练当作实飞。然而首飞前几天,紧张情绪突然在训练场蔓延。官兵们害怕因为自己的失误影响装备性能,甚至造成损失。岳阳敏锐地察觉到问题所在,他挨个岗位签订责任状,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首位,告诉大家,“放心大胆按照规程操作,出了问题我作为主官负全责。”
2021年4月30日,注定将写入这支部队的历史,在全旅上下的期盼中,新型无人机首飞成功。
“蓄力,是为了一口气蹿上去。”具备基础飞行能力后,岳阳带领官兵马不停蹄开展高海拔、长航时巡航和夜间起降等一系列性能测试。到6月底,他们已经累计飞行数十架次。然而在军事训练半年工作总结中,岳阳给出的自我评价却非常中肯,并列出了故障排除能力弱等一系列问题。
对此,岳阳解释说:“如果不能确保在任何条件下一击必胜,我们所做的一切工作仍然是零。”
版式设计:梁 晨
图①:岳阳(左一)在指挥方舱内指挥飞行训练。
图②:官兵们与厂家技术人员一起研究无人机在高原环境中的飞行性能。
图③:心中有笃定的目标,就不会惧怕独处。岳阳很享受独自学习和思考的时光。
李 远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