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塞罕坝多湖泊,蓝天白云之下,花木草地之间,冷不丁冒出一汪水来,大者如塘,小者如盘,且多在人迹罕至之处。于是水泽类福,水下便多生肥鱼大虾,岸边常走丽鸟灵兽;日里鸟啼鱼跃,兽语咻咻,是世上一幕稀见的繁华;夜里风吹草动,遍地水闪,把一团漆黑天地划成了条条块块。
这水被当地人称为泡子,偶尔游到此处的人,无不称赞其名恰切。这泡子按说也生得奇怪,寻遍草地不见源头,也不知流向,仿佛永远就是那清冽活跃的一汪,大旱几月不见水少,落雨数日也不外溢。
草原地广人稀,到处是林海、草场,且百兽出没,游兴天大的人也不敢独自寻趣。且坝上的泡子偏找荒僻角落生存,藏锦纳秀,悦怡自然,不求闻达天下;牧群不到之处,也是人迹罕至,坝上的水生得怪,人沿着畜群的痕迹走最安全,花草肥美之处往往最危险。远看莺飞草长,一团绿影,近前见草底细水汪汪,犹如星辰,犹如牛蹄坑,如碗如碟者不等。一步上去,大多必遭灭顶,原来这花草多是浮萍之物,掩藏下了一个怪怪的水穴,穴底深彻广大,美丽也是无法叙说的。
我游坝上泡子,是在7月中旬,寻了一个向导,向导知我心意,专拣荒僻野地寻觅,一路翻丘越壑,极尽九曲连环之妙,至晚方回。
鸟泡子:我叫它鸟湖,方圆三五亩大小的一方水,藏下了无数的珍禽,这发现或许为我独有。我无意间从一处崖壁上扯着藤蔓下来,失手摔落,滚了一身污土,起来却见一地黑白花色的鸟粪,大的如鸡卵,踢之坚硬,小的似细沙,脚踏出烟尘,踩着鸟粪往密林深处走,渐渐听到莺歌燕语之声。远见曲木树冠闪动水光,脚下不觉飞奔,足音发出的空洞回声,响动巨大,自己亦心惊,而耳中鸟语却忽然消失,空气仿佛凝固,似有千万只眼向我盯视。小心翼翼向前,猛地呆了:无数只鸥鸟,或大或小,五彩斑斓,皆木立水中向我注目,我耳鸣心跳之际,不敢动一动。一只形似天鹅的高头大鸟,在水中踩水阔步,停一下,看看我,偏两下头,似在观察、倾听。良久,突然“嘎”地长叫一声,群鸟飞的飞,鸣的鸣,如同一声呼吁,引出欢声雷动。我放下心来,一身酥软地坐在水边厚厚的鸟粪上,看鸟嬉闹,如在梦中。
比邻而坐,听百鸟鸣啭,不觉身心俱轻似可飘动,看众鸟或戏或游或啄或偎,或食或立或唱或语,不觉唇间滑出一声口哨,竟也极似鸟语。近身之鸟一愣,竟飞得更近,有的落脚边一口一口啄那足下的鞋子,有的落背后啄那一缕飘动的发影,胆大的则在膝头跳上跳下……不断有鸟落在肩头、脑顶、手臂之上,弄得我全身酥痒难忍,总要笑出几声;惊奇的是那只高头大鸟,竟也走到跟前来,试着在鞋子上一啄再啄,而我却心里着急,直怕一下被啄了眼睛去;紧张之间,忽然远远传来向导的呼喊,鸟们一下子静下去,迅速散开退入水中,作警惕状紧张地注视着我,我赶忙起身与鸟作别,依原路缓缓退出。
第二天,我一人背相机再去,想拍几张照片留念,竟绕来绕去寻不到路径了,唉……
二
塞罕坝草原,是花的世界。那些有名的、无名的花们,在这块高地上开放得多么坦然、热闹、自在且放纵,那满世界艳如彩云的花朵,不是能用花潮花海一类的形象所能概括的。看那满坡满岭沸沸扬扬的红、黄、蓝、粉,似乎根本就没有边缘,不知道那花到底延伸到了什么地方,仿佛是一个好梦、彩色的梦,没有根,只有翅膀,在这块辽阔的土地上,飞呀飞呀,到处都是迷人的色彩和倩影。
游人上来,不想采花只想放下所有的负担和尘世的纷争,笑着喊着在大片的花丛中奔跑,边跑边抛掉手中的东西,遮阳帽、书包、衣服甚至鞋子,跑累了就躺倒在花丛中,让一团色彩淹没,让一团光裹住,像躲进爱情中央的一个稚儿,像藏进雌蚌中心的一个赤子,静静地让我们和大自然一起,听到共同的心跳,看到灵魂的光亮。这时候,人才能看出自己短处,看清花朵的个性;而我正是在此时,深深地体味了这些草原的花朵带给我的心灵颤动,我辨识着她们的脆弱、坚韧、忧郁和多情,并且辑成了一个花谱。
虞美人:又名舞草,清瘦清瘦地站在那里,对一切花草的傲慢和不屑一顾使自己愈显形影落寞,在风中摇啊摇的,几乎要伏地不起,但还是站起来,向远方望着,把生命当成了一只金色的杯。杯在等待中装满了清露或者泪水,直到被一阵急雨打掉,碎下地去,留下花茎,久久地站在那里,像小小的旗杆,绿绿的,伸进一个传说里。
干枝梅:心中有一种肃静,在寂寞中学会对自己进行品格上的修正。远远离开花丛之后,对季节几乎也丧失了任何要求,只要有些微的泥土,就生长起来了,而且是在默默中开放出白的或粉的花。卑微的细小的,像枯枝败叶间挂着的一层小冰粒,颜色和模样都遭人的鄙视,但一直到它开进了冬天里甚至在大片的雪地上、狂风中,还依旧保持着初开时的姿势。这就引起了人的震动,像一种精神一样在花丛中开始让人注意和不断地寻找她,虽然她总是远远回避着。
芍药:芍药为山野尊,偏偏又极喜阴凉潮湿之地。石头可任其堆积,泥土可凭其瘠薄,牛马不随意踩踏,只是人不可以移植回家里去。芍药有灵,不为私己的人生存和开花,只喜欢山野风雨。做花时梦想,开一朵一朵的洁白,生在幽谷,列于草泽,芬芳了有幸相遇的人,明媚了寂静的峡谷;长长的日月,短短的生命,把洁白化为一闪留在花朵上,把坚韧化为药力灌在根须下。然后,她默默地让自己肥硕的绿叶把果实也掩饰住。
草原的花太多了,鸡冠花、灯笼花、珍珠花、马兰花……多到数不清。身在万花丛中,我就又想,人有千种层面,花有百个性格。以花喻人,不是也可以看出每一种不同的生存色彩来么?
三
我听到的鸟鸣就在这片土地上响起来又落下去,起起伏伏,像倏忽不定的天外之音。那悠闲、自在、无拘无束的腔调在我短促的惊喜和渴望中忽然急雨似的飘下来,转眼又消散无踪。直到一片嘤嘤的啼鸣和流星般的幻影又从太阳的晨光里飞回来,突然间就灌满了头顶,我的心灵就被一种静静的快乐颤动。
我注意到的鸟鸣是不固定的,在一种戏闹的漂泊之中似乎都在保持着族类的和谐与热爱。但它们绝不是在流浪,在快乐的飞翔和鸣叫当中它们闪烁着精灵般的光亮。
最朴素、平易和在一生中始终保持精神兴奋的是麻雀。它们是我首先要提到的鸟儿。黎明在树叶上醒过来的时候,麻雀已经成群结队地到达了这里,它们在树枝间急切地跳来跳去,在倒跌脚爪、啄打尖喙的序曲中等待伙伴。树叶上的露珠和湿润的枝干上反映回来的点点天光把它们的眼睛洗得活跃而明亮,它们细碎的“喳喳”叫声在树与树之间传递着,似乎在寻找着一种默契。在我们还没有真正留意起来的时候,它们集体性的歌咏就已经开始了,那份旷世的热烈感动了我们疲惫惺忪的目光。雀儿们仿佛是在一种顽强的争论中就把歌声共同推向了高潮。那是一种怎样的喧闹啊,暗夜被它们的歌声惊醒过来,开始变得白白亮亮,黎明似乎是在惊讶中一下子就张开了眼睛,然后看着那些志满意得的麻雀纷纷飞走,一去不再回头。
接着飞过来的是叫天子和百灵。它们追逐着麻雀的踪影,并且目送它们远去,然后就把翅膀一动不动地停在天空,“啾啾啾”地向草原洒下一片激越的铃声。这铃声在高高的天空上摇响,把初升的渐暖的阳光晃动得虚化成了一团彩色的虹霓,然后它们长鸣着从云气里直射下来,在草茎上迅速停住,获得短暂的休整;干净的空气和歌唱的快乐把它们小小的胸脯鼓胀得一跳一跳,它们在草叶和花片上寻找着滋润喉咙的水珠和籽粒,然后又热情饱满地向上飞升,它们荡起一个高度就停顿一下,发出脆生生的啼鸣,随后又向上飞。如此下去,一阶一阶,仿佛在攀援着音乐的高峰,直到它们在人类的视线里成为一星黑色的亮点。
让人产生敬慕的是白鹭。这个对草原满怀深情的叙述者,在鸟群外面最高的松枝顶端静静地站着,像一个深藏不露的带着绝技的歌手,在树阴里悠闲地散着步。它把机警的目光集中到了百鸟啼鸣的草原深处,随后它“嘎”地长叫一声就飞出去,巨大的啼鸣和身影使嘤嘤戏语的百鸟猛然间产生惊讶和停顿。白鹭就在它们的头顶上兴奋地鸣叫着飞行,雪白的翅膀在空气里慢慢拉平,像摇曳滑翔的风筝。直到它感到鸟雀们的吟唱在倏然停顿之后的一大段空白里,再也无法得到恢复的时候,白鹭才猛然有所醒悟似的,迅速退回到松枝上面去,久久地看着鸟群不再出声。
最赋有天命和灵性的歌手是苍鹰。对它长久的敬畏和仰望使我更确切地知道,苍鹰不是用喉咙在唱,而是用生命在述说。现在它在盘旋着。它的高度超过了一切在飞行中欢快地鸣叫着的鸟群,超过了云层,浸没在高空寒冷的中心。它永远鄙视的那种平静被远远隔开,在飓风的漩涡里,这声音没有谁能够听到。它把属于生命的唯一的一次鸣叫长久地留在了天空,它的肉体被自己歌唱的冲动在一瞬间完全毁掉,只有它漂亮的羽毛像灵魂的碎片一样,从高空缓缓地飘下来,被飞行中啼鸣的鸟群一枚枚衔回来。我像崇敬英雄一样地看着鸟群和它们衔回来的羽毛在阳光里闪耀出辉煌的光芒,我被深深地震惊和感动了……
从塞罕坝回来,此刻,站在一座城市高层建筑的窗前,我的心里突然就有些空洞。我坐下来的时候,脑子里就闪出一团纷纷扬扬的光影。“鸟儿回来”,我听见自己说了这么一句,心里就开始充满了一种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