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兵20余年，辗转的城市有五六个，但无论身在何处，总有一个端点始终不变，那便是远方的家。而连着家的那条路，就如同扯在手中的风筝的线。后来，这条线又从我的家乡延展到了妻子的家乡。

妻家在龙山，作为湘西腹地的一个小县城，距省会长沙很远。但那里山清水秀、民心淳朴，要不是为了让我在部队安心服役，妻子还真舍不得离开家乡，随我四处漂泊。

每次回家，我们都要先到长沙，再坐汽车到龙山。龙山到长沙直线距离只有400多公里，但行走其间，竟比西行取经所受的磨难都多。10年前，进出县城只有一条209国道，双向两车道，蜿蜒如龙蛇。出了县城，就一头扎进深不见底的乌龙山里。车子在山道间左摇右摆，人在车厢里则被颠得七荤八素，小半天下来才走100多里。

出邻近的永顺县城大概20里，有一道山梁，名为砂子坡，以弯多路陡著称。爬完整个山坡要经过30余个拐，几乎每个都是就地调头的大拐。每一次拐弯，坐在客车尾部能明显感觉车身行将甩出山崖，惊险如坐过山车。这里事故频发，雨雪天气，车辆因路滑失控掉下山崖的也有，是出了名的“鬼见愁”。但这又是龙山人出门必经之路，进出小县城，砂子坡是一道绕不过的坎。有一次，我们凌晨从长沙出发，车到砂子坡时还是下午，山林里不知何时起了大雾，整个盘山公路顿时混沌一片，车轮子每向前挪动一厘米，都如临深渊……

还有一次，车到砂子坡已是深夜，行至半山腰，突然，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声将我从梦中惊醒，剧烈的颠簸后，车身已横在一个弯道路基边，车尾直接甩到了一棵松树上，若不是司机身手敏捷，后果不堪设想。那晚，岳父一直没睡，偎在炉膛边添了一夜的柴火。这些年来，只要听说我们在路上，没见到人进家门，无论多晚，他都绝不肯睡去。从我与妻子相识，这种状态持续了整整10年。直到2012年，龙山到永顺县的公路升级改造，才把这条龙蛇一般的公路拉直了稍许，其间有了桥梁和隧道，不再直接穿行于砂子坡这样的险峻山路，但从龙山到长沙的车程依然需要8小时以上。有一年春节路上堵车，车子走走停停，竟然走了20多个小时。

2016年9月，龙山至张家界高速公路全线贯通，这条高速路像是一条玉带，穿行在崇山峻岭之间，壮观唯美，更主要的是把从龙山到长沙的路程直接缩短到5个小时。这条早在2010年就开始修建的高速路，建设的过程是何其艰难——单是连通龙山县到永顺县的龙永段，91公里的高速路上建有隧道19条、桥梁70座，穿山跨隘50余公里，最长的砂子坡隧道就有3450米。每一条隧道，每一座桥梁，其下方跨越的都是一个又一个“砂子坡”，没有党和国家的大力支持，没有建设者愚公移山般的坚持，根本不可能实现。

高速通车了，山不再高，路不再远，但山区高速的缺点还是不少。2017年夏天，老家一位伯父去世，我坐飞机到长沙已是下午，因找不到班车，只好从长沙的同学处借了辆轿车，马不停蹄地往湘西开。地图显示距离是492公里，车程6小时。开了3个多小时后，山区腹地天气骤变，瓢泼大雨下个不停。爬坡时，第一次体会到把油门踩到底的感觉，手中的方向盘似乎也失去了重量。一路上走走停停，到家已是凌晨3点，走了近10个小时。

无论是省道还是高速，每次回家或返程的艰辛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让守在两端的家人提心吊胆。

2019年，组织上考虑我家中老人没人照顾，将我从东北调回长沙。这样，离家的路一下子近了许多。记得去年盛夏的一天，姐姐冷不丁给我发来一段视频，画面摇摇晃晃，是用手机拍摄的，举手机的人喘着粗气，想必是经过了一段剧烈奔跑。画面里，一个火车车头鸣着长笛，缓缓驶过一段在建的铁路轨道，轨道两侧围满了人，叽叽喳喳，兴高采烈，说的都是家乡龙山方言。姐姐在画外说：“看，龙山的铁路要通了，你们过年可以坐火车回来，还是动车呢！”

姐姐提到的那条铁路，去年初终于通车了。这条铁路像是一条奔腾的动脉，让全省最偏远的小县城南接长沙、北达湖北、西至川渝，一下子变成了湘西的交通要塞，人们的幸福感不知提升了多少倍。这种幸福感，我体会得尤为真切。以前回家如临大战，如今到了周末，家里做什么好吃的，那边开始准备，我们这边订票出发，一家人在中午就能团聚了。家里老人孩子有个病痛，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到省城诊治。

我突然想，一条通往湘西的路，连通的何止是一个军人家庭的幸福感，这条通向山外的路，更是湘西人走出贫困，迎向富足的精神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