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革命胜迹宛如繁星,凤凰山、王家坪、杨家岭、枣园……一坡一峁,一窑一树,各寓不寻常的含意。奔波一日,思绪像滔滔的延河水无法平息。宁静致远,幽境便于沉思,于是,就近的清凉山就很值得登临了。
清凉山与南岸的市区隔水相望。走过延河大桥,西折不多远,即见右侧石崖上现出四个大字“金仙胜境”。陕北是多石之乡,沟岔崖垴随处可触,坦道曲径间踢踏有声,可这峙立于延河畔的清凉山石,体态庞大,质地细腻,颇显气势地勒狭了延河。而延河,并不好惹,它以亘古不移的韧劲,将石崖切割得棱峥奇峻。
山门上首,有七八丈阔的巨型石壁劈空斜出,淡青色的脉纹烟团云缕似的骤集成一派。每当夕阳西下时,向晚的胭脂霞落进延河,河里泛动的波澜正巧将霞光辉映于山石上,异常瑰丽。也不知是哪个朝代的书法家激情难抑,就势挥笔,斜迎着大桥留下了酣畅淋漓的书法“宛然云霞”。
奇石盘踞水滨,不唯招惹云霞来,且能留得明月驻。
“宛然云霞”的右下侧,是一眼丈许深的石井,旁壁上镌有“涌月”二字。我站在井沿探身俯视,静水一泓,鉴照须眉。无意间抬头仰视,头顶数丈之高处,平平地擎出一尊山崖,崖上复凿一圆形井口,与我身旁的井口一般大小,垂直正对。
绕着羊肠小径攀入亭内,这才能窥得月儿井的奥妙:从栏杆围护着的井口俯视,能看到奔涌不息的河水,同时也能看到河畔这深深的井底有莹然洁净的一轮皓月。且天愈阴沉,井底的月儿愈益明润、皎洁。印月亭的“印”字,实为点睛之笔,正是上下井口之间那平正的石崖映射着天光,上下两环井口以暗色反衬,居然在昊天白日里,也能从地底叠印出一轮傍河的满月来。巧借相依的山水而成此异象,教人怎能不赞叹劳动者睿智、深幽的匠心呢。
好景再奇,也就是个景观。是共产党人来到了延安,这才一更故辙,让整座清凉山投入了拯救古老的中华民族的艰苦斗争。
党中央在延安时,新华通讯社、解放日报社、延安新华广播电台、中央印刷厂,就设在清凉山上。在黄河两岸、大江南北炮火连天的战场上,有多少中华儿女怀揣着从这里印刷的进军命令和毛主席著作,为了民族的解放和独立,英勇奋斗,冲锋陷阵、流血牺牲、前仆后继。“百年积弱叹华夏,八载干戈仗延安。试问九州谁做主?万众瞩目清凉山。”陈毅的诗作,以真实辽远的历史背景,衬托出清凉山在抗战时期的巍然英姿。
谁能料想到,在抗战时期,日本侵略者在中国土地上杀人放火,到处狂轰滥炸,延河畔的这座清凉山上也是炸弹频落,雕梁横飞,“火焰山”简直要取代“清凉山”了。亏得万佛洞的石窟坚强、冷静,印刷、宣传工作才昼夜不息,安然无恙。
兀然而起的清凉山,不单纯是石质坚美,所处位置的优越也是很独特的。地近闹市,却又隔水过岸,彼岸那喧嚣的市声虽是不甚可闻,街上人影却是历历可数,自崖上注目闹市,颇有立身于蓬莱阁观望海市蜃楼的味儿;若是纵目远眺,可尽览延安胜景,南面凤凰山的草木房舍,左首嘉岭山的旭日宝塔,蜿蜒于山川谷壑间的滔滔延水,商铺炊烟,市巷车马,几乎无一遗漏。山左前方的崖上原有大殿,门额题的是“天下奇观”,两旁联语为:“纵观二水三川,古今英雄功过;遥看两山一城,历代风流善恶。”就简洁地点示出云缭绕、山耸脊、水若线、城似芥的廓朗境界。
或许是为了充分发挥位置的优势吧,不知何人在山腰小屋样的石台上,竖起一尊二尺高的石碑,碑上雕有三四条纠缠盘旋、如龙腾搏的线条,我们左看右看,难解其意。而碑底有一储满清水的石槽,朝水中看去,碑上游龙倒映入水,水底则现出清凌凌的四个字:“水照延安”。讲解员指着石槽说:“如果脸颊贴住沁凉的石面,从水里就能看到凤凰山上尚存的城墙遗址。”城墙遗址,而今也不易觅得了——它会惹人发思古之幽情。
古时的延安,作为塞上边城,忧国忧民之士感慨如潮。“水照延安”侧后的石峡里辟有“诗湾”,我在诗湾里见到了非常熟悉的两首。
杜甫是在风雨飘摇的战乱中流落此地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他是将忧愤的叹息和悲苦的足印,留在了城南的杜甫川。北宋的范仲淹,镇守过延安,他励精图治,筑塞修城,文治武功,朝野称颂。在清凉山秋夜的寺院里,他写下了独步词坛的军旅绝唱《渔家傲》: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在陕北,共产党人赓续了开天辟地的伟业,率领着中华民族,进行了更加艰苦卓绝的奋斗。绵绵的历史云烟,滚滚的长河激浪,寄托着对中华优秀儿女的无限敬仰之情,其壮丽的色彩,并不限于清凉山的四近。吴起镇,是二万五千里长征取得胜利的落脚点;直罗镇,是将革命大本营安放于此而用炮火举行“奠基礼”的所在;王家坪革命旧址里陈列的刀枪钢盔,血迹斑斑,这是从日本侵略者手里夺得的战利品;“四八”烈士陵园有叶挺、王若飞等人的墓碑,为了中华民族,他们永远长眠在这块温暖、厚实的土地上……在那不寻常的岁月里,延安无疑是历史风雷交响得最为激烈的所在。
延河与清凉山相依相傍,很像孪生的一对龙凤胎。延河的归宿是九曲八折的黄河,有心人倘要怀旧,就再听听1939年春天诞生于此地的《黄河大合唱》吧。
站在“天下奇观”的崖头上,我正思量得不着边际,那位讲解员拎一锃亮铝壶、端一叠细瓷小碗,满面春风地送上茶水来了:“同志呃,上这么陡的山,累了吧,来尝尝我们清凉山的茶哎。这水是从‘定痂泉’那一丈多高的岩石缝里接取的,清莹、甘润,洗洗伤口,伤口就结痂痊愈,熬米汤和粥是格外清香哩。”
见我们笑而不语,她便觉察出是需要解释:“你们不信吗?当年毛主席在延安,就喜欢这股泉水哩。每当清晨,要是有一匹四蹄蘸雪、通体如墨的骡子前来驮水,这儿的老乡便猜得出,准是主席那里来贵客了,要款待哩。”
定痂泉的水,可清心,可明眸,能让人冷静地回顾既往,也能更清晰地展望未来。这水,莫非是从清凉境界中沁出的精髓!
延安的山河上下,百朵红霞,一轮皓月,确实是情意深重,独成一格。面对摊开的留言簿,我在琢磨:善良勤奋的中华民族,究竟是怎样步入了清凉、和谐的升平境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