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静流,摆渡人撑一杆竹篙,轻盈横渡。
桂北六月,记者乘竹筏抵达红军长征湘江战役的一个渡口。眼前,一汪碧水如练。百米之外,昔日红军渡江的那块浅滩,长满翠绿水草。
掬一捧江水,如此澄澈清透。提起湘江,为什么人们脑海中联想到的总是红色呢?
因为一段历史。这段惨烈而悲壮的历史,深深刻在了人们记忆之中。
“到广西,来全州看一看湘江战役,这是我的一个心愿。这一战,在我脑海里印象是最深刻的,我也讲得最多。”习主席赴广西考察时曾这样说。
87年前,湘江之畔,一个成立只有13年的年轻政党,带领着一群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年轻人拼死血战。
许许多多年轻的红军将士,将生命的最后一刻定格在那场无比惨烈的突围战中——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29岁,红一军团二师五团政委易荡平26岁,红十团团长沈述清24岁,最小的红军战士牺牲时只有十五六岁……
建党百年来临之际,来到湘江之畔,记者心中顿悟:湘江之红,不是大江的颜色,是历史的颜色,是几万红军将士信仰的颜色,是一群年轻人前赴后继的血色青春。
你们的姓名无人知晓,你们的功勋永世长存
“第一站,你们得去红军长征湘江战役纪念园。”刚刚抵达采访地,当地向导就告诉记者这样一句话。
带着好奇,记者走进纪念园。一组长80米、高7米的“红军魂”大型雕塑静静矗立,前来瞻仰凭吊的人络绎不绝。
今年4月25日上午,习主席赴广西考察第一站,到的就是位于桂林市全州县才湾镇的这座纪念园。
纪念园坐落的地方,是湘江战役中脚山铺阻击战的战场旧址。“拜访纪念园,呼吸一下英雄的气息,既是对先烈的尊重,也是对心灵的洗礼。”讲解员王雪梅对记者说。
80多年过去,昔日战场早已难觅旧踪,绿荫环绕之下,一片欣欣向荣。
硝烟早已散尽,湘江之畔的英雄故事仍在传颂。在纪念馆,记者看到了那幅著名油画《陈树湘》。画面中,身负重伤的红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躺在担架上,腹部鲜血直流。
此刻,记者脑海中不禁浮现这幅艺术画作背后的真实历史:这个躺在担架上的年轻人,悄悄揭开衣服,撕开绷带,拼尽此生最后一丝力气扯断肠子,用如此决绝的行动践行了自己“为苏维埃新中国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誓言……
此役,担负后卫任务的红三十四师,数千子弟兵在师长陈树湘带领下血洒湘江,战死沙场。也正是从那时起,红三十四师在中央红军的队伍和番号中彻底消失了。
红三十四师一百团团长韩伟,在井冈山时曾任毛泽东的警卫排长。他是湘江之战中红三十四师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当时,身负重伤的他幸运地被群众营救。
此后,韩伟带着牺牲战友未竟的心愿,跟随大部队一路南征北战,打出了一个新中国。
1949年10月1日,开国大典,站在天安门城楼陪同毛主席检阅部队的韩伟,热泪盈眶。那一刻,他肯定想起了陈树湘,想起了那些倒在湘江之畔的身影。
正是有了这千千万万红军将士的牺牲,才有了今日之中国。
在生命即将走向终点时,戎马一生的韩伟将军对儿子说:“当年和我一起长征的闽西子弟都牺牲了,就剩下我一个人。我活着不能和他们在一起,死了也要跟他们在一起。”
遵照将军遗嘱,后人在湘江之畔为三十四师牺牲将士立了一块“无字碑”。碑上刻着:“你们的姓名无人知晓,你们的功勋永世长存。”
沿着昔日红军将士走过的路,记者来到大坪渡口。澄碧的江面上,白色花瓣随流漂荡。
在这里,记者看到许多青春的面孔,那是前来追思英烈的各地学生。
80多年前,湘江水也曾映照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湘江不曾记住那些年轻人的名字;但后人永远记住了他们,记住了那天的血色湘江。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青春底色。打破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中国,80多年前的那一代年轻人不惜前仆后继抛洒热血。
红一军团二师五团政委易荡平,在战斗中负重伤。敌人逼近,易荡平命令警卫员对他开枪,警卫员不忍心。易荡平便夺过枪,自戕殉志。牺牲时,他年仅26岁。
“作为后辈,我一直在思考,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让他在艰苦卓绝的战斗中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 易荡平烈士的曾孙女聂琳发出如此感慨。
答案是:信仰。
历史,没有让当年那些牺牲的年轻人失望。今日的年轻人,亦没有让历史失望——抗疫“战场”上,医务人员中有近一半是“90后”“00后”;脱贫攻坚“战场”上,青年人组成突击队、先锋队冲锋在前……
红飘带上那个厚重的结
“导航是不是出问题了?”
绕过一个又一个弯,在记者的怀疑声中,汽车停在江边一个小村庄。
走到岸边,记者询问当地老乡,她指向对岸。乘坐竹筏,记者终于看到了那块石碑:凤凰嘴渡口。
有人说,如果把长征比作飞扬在中华大地的红飘带,那么湘江战役则是一个沉重的结。此刻,望着从数百里外奔流而来的湘江,记者心生感慨:地图上,长长的湘江何尝不是一个红飘带!
江宽水阔,静水流深,并非记者想象中血战湘江时那般汹涌澎湃。
湘江岸边,窄窄的村间小路铺着石板。隔上三五家,便可看到大大小小的池塘,当地农民正忙着打理农田,宁静得找不到一丝昔日战场的痕迹。
这是记者眼中的今日湘江。当年,那群年轻人眼前的湘江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1934年深秋,中共中央、中革军委在湖南道县一座不起眼的明代宗祠里召开会议,提出从广西渡过湘江的意见。距此不远处,一位14岁的孩子头戴一顶军帽,在墙上写下“工农革命努力奋斗,工农革命胜利万岁!”
那年12月1日,同样是个晴朗的天气。太阳从湘江东岸缓缓升起,在江面洒下一片殷红。
这支年轻的队伍在大山里急促行进。他们中多数人穿着灰布军衣,缀着红领章,戴着有红五角星的八角军帽,身后背着斗笠,脚下穿着草鞋。此时,他们并不知道,一场惨烈空前的战斗在前方等待着他们。
他们脸色憔悴,他们的眼睛布满红血丝。这支疲惫的军队已经连续走了一整夜,但丝毫不敢停下脚步。头顶盘旋的敌机让他们时刻保持着清醒。
这一天,是红军长征突破湘江的最后一天。这些年轻的红军将士没想到,他们即将看到永生难忘的牺牲场景——
殷红的江水中,苏维埃的钞票、死亡的骡马、散落的文件……宽阔的江面上,枪炮声响彻天际。数不清的圆斗笠顺着红色湘江飘荡。
如今,凤凰嘴渡口几百米外,凤凰嘴大桥即将建成,当年的天堑即将变为通途。
站在湘江西岸,记者在心中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当年,红军指战员蹚过冰冷刺骨的江水,到达湘江西岸时,看着一江血色,他们在想些什么?
或许,是从江西兴国出发时,乡亲们对年轻红军将士们的依依不舍。那还是万木霜天的深秋,苏区人民含泪相送:“九送红军上高山,一阵北风一阵寒。问一声啊红军哥,几时人马再回还?”
或许,是前方和明天的又一次战斗。牺牲如此惨烈,这支年轻的队伍没有溃散。他们心中的信念,让他们斗志更强、行动更坚。
历史,在湘江拐弯,把一个巨大的问号留给了红军将士,也让我们的党从绝境中思考觉醒,再次走向重生。
秋天过后是寒冬,梅花欢喜漫天雪——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生命中的那抹红,是他们青春的延续
穿过层层竹林,75岁老人蒋石林带记者来到湘江之行的最后一站——米花山。
红色地砖铺成的小路尽头,是一座特殊的红军烈士墓。
这座墓碑上,没有姓名。
“这是全州第一座无名红军烈士墓,是我爷爷亲手建造的。我们一家五代,都与它有关。”蒋石林缓缓道来。
86年前,蒋石林的爷爷蒋忠太像往常一样上山砍柴。途中,他意外发现7名年轻红军的遗体。
不忍看牺牲的红军战士就这样暴尸荒野,蒋忠太跑回家拿来工具,将他们埋葬在米花山上。土堆为墓,记号为碑。
“湘桂古道红军路,寸土千滴红军血;湘桂古道红军路,一步一尊烈士身……”此言非虚。
听到这里,记者眼眶红了。
“他们还只是孩子,却为了国家的未来,连命都不要了。”临终前,蒋忠太叮嘱儿子,“一定要好好看守这座无名墓!”
80多年过去,一代代后人接过蒋忠太的接力棒,一直守护在这座墓旁。无名红军烈士墓,让他们一家五代人的青春,都多了一抹红色。
在蒋石林家正厅墙上,一张“红星照耀中国”地图格外醒目。记者仔细打量,发现上面标注的是红军长征走过的路线。
蒋石林常会带着孙辈立在地图前,细心为孩子们讲解那段历史:“这是一条无数烈士用生命铺就的路。我们今天的生活来之不易,永远不要忘记那些为祖国牺牲的烈士们。”
在桂林,像蒋忠太这样的人家还有很多。这片热土上的人们世代守护着那段历史——兴安县徐昭英老人,为守好英烈墓园,把家安置在红军牺牲的地方;全州县易荡平烈士陵园,红军墓前至今鲜花成簇,香烛常燃……
今天,包括记者在内,许许多多的年轻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触摸“红色湘江”,寻找着这段历史。
“你们都是红军的下一代。”重走长征路,一位须发皆白的长者对身边的年轻人如是说。
青青湘江,静静流淌。生态乡村绿色发展的美丽画卷徐徐铺开,讲述着新一代年轻人的使命和梦想。
(采访中得到王文超大力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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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撰稿:本报记者 谭靓青、李一叶
通讯员 殷铁军、石 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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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地记者队记者 郝 晴
访谈专家:军事科学院 刘子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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