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年前的春天,我走进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大门。老同事告诫我,新闻工作既是记事,更是记人,是记录活生生的人,要把他们的声音与想法一起留在采访机中……而我们则是萍水相逢、走近他们的生命又猝然退出的那个记录者。于是,站在建党百年的岁月路口,回首工作往事,既是忆事,更是忆人。
当数百上千的采访对象在时光滤镜下渐渐模糊时,有些人却在我提笔时突然清晰起来。毫不夸张地说,有几次我还在梦中见到他们。也许是他们渐渐融入了我的潜意识,也许是他们在某个瞬间雕刻了我的认知。他们中有男人,有女人;有的风华正茂,有的垂垂老矣。昔日采访时,都是他们说,我举着采访机听。而这一次,我想换换,我说,让他们听。好吧,那先从余旭说起。
一
余旭小妹,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吗?你可能已经忘记了,因为那一天是你的毕业飞行。你把所有专注力都放在了一场接一场的测试上,起飞、航行、着陆,文化考核、体能考核……你算是16个女飞行员中最娇小的一个,我那时还真有些担心你呢。2005年,全国数万人海选,35人成为我国首批歼击机女飞行学员。4年后,只有16人走到最后。那一天,我见证了第一批歼击机女飞行员的诞生,也被你回答我提问时的浅笑盈盈所打动。“金孔雀”的称号名不虚传,四川妹子,确实很漂亮!
对了,还记得我的问题吗?
“余旭,今天考试感觉怎么样?”
“还行。这条路现在回头看挺不容易的,但是我却乐此不疲,所以今天是给了自己一个很好的交代。”
那是2009年,你23岁,耀眼得像初升的太阳,我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小记者。我把你的爽朗、你的欢快汇聚成音频,全国听众隔着收音机都能与你共鸣。
从那以后,一次又一次,你接受我的采访,我见证你的成长。我们在你生命的每一个重要节点相逢。毕业当年,你们在廊坊集训,完成国庆阅兵梯队飞行;毕业一年后,你们登上央视虎年春晚,参演小品《我心飞翔》;毕业两年后,你们改飞某新型战机成功;2012年,你成为八一飞行表演队首批女队员。时间行进到2016年11月,第十一届珠海航展。你穿着绿色飞行连体服,戴着墨镜,单手拎着头盔,向采访区走来。我向你举起相机,阳光给你的短发打上了一圈光晕,你瘦了许多,依然是浅浅一笑,用现在的网红语说,又飒又美!
“余旭,这是你第二次参加航展开幕特技表演飞行,准备得怎么样?”
“我会驾驶双座歼十战机,把最好的状态展现给大家。”
那是我最后一次采访你!
再见到你,你已经是空军英烈墙上新刻的名字。听说,牺牲前你正在筹备婚礼,你才刚刚30岁!你让自己永不会老去,留下爱你的人们在初冬的冷风中哭泣。2019年空军成立70周年,在空军航空航天纪念馆,人们又提起你。是的,没有人能把你忘记。
也许对于你,我只是个熟悉的陌生人,众多记者中的一个。但对于我,你却拥有独特的意义。你拥有令人钦慕的容颜,却日日长空起舞,与死神交手、与极限战斗。你图什么?又是什么在支撑着你?我总在想这个问题。这些年,我又陆续追踪采访过你的战友。张博经历了生死一线的事故,她挺过来复飞了;何晓莉、陶佳莉还在飞特技表演机;张潇当上人大代表,战斗在空防一线,去年生了一对双胞胎宝宝。还有,你用生命挚爱的中国空军已经进入战略空军时代,你的战友们都还在飞!
她们在飞,就是你在飞,对不对?
余旭,谢谢你,你用绚烂的美和壮烈的牺牲,让我也让更多人理解了新时代中国女兵的人生选择,以及无可替代的价值。
二
一个残酷的事实是,记者对一个人的第一次采访,可能就是最后一次采访。留在录音机里的声音,可能就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告白。2008年5月的那次抗震救援,陆军航空兵英雄机长邱光华,用生命给我上了一课。“邱大哥”,我叫您一声大哥,不唐突吧?
时间过得太快,说实话,在我的记忆里,您的样子也有些模糊了。只记得采访那天,您很累,话不多,对待记者特别和善。成都的夏天好热,采访时,头顶上的电扇一圈一圈吱吱地转着,您说话也像那台老电扇,有点慢,没有什么光彩动人的地方,却给焦灼的夏日带来一丝清凉的风。
“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灾情,这像一场战争。我们团已经把直升机的4个极限飞到了……”
谁都以为那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采访。接下来几天,我们不少记者跟着直升机出入交通不便的震中,《中国之声》还策划了14路记者同时乘坐陆航直升机展开大型直播报道——《空中大救援》,节目播出时,效果空前。所以,当邱光华机组失联的消息传来时,我第一感觉是震惊,而后心痛的感觉才漫延开来。
第二次见到您,已经是凤凰山机场追悼会上一张黑白照片和亲人口中一声声悲怆的呼喊。
那次救援,您本来可以不去的,对不对?那一年您已经51岁,离停飞没多久了。但是您说,“我去吧,那里地形复杂,别人去不放心”。您说,“身体还扛得住,睡一觉就能歇过来”。这些都是和您一起战斗20多年的老战友讲述的。他们每说一句,就抹一下泪。
您知道吗?您牺牲后5个月,汶川地震救援结束,解放军共出兵力16万人次,牺牲7人。
您知道吗?这10年里,我多次重返震区。开裂的土地已种上庄稼,鲜花开满山坡,废墟上新砌的房屋里有新生的孩子在欢笑。这10年,我在工作中也遇到许多苦的、累的和难以承担的事情,我学着您说:“我去吧。”然后去承受、去面对、去完成。
邱大哥,这一切,您听见了吗?
三
叶惠方奶奶,如果您还活着,今年又要被记者“围堵”了。因为您今年该是104岁,作为一位解放军总医院的老党员、老军医,全国知名妇产科专家林巧稚的学生,中国“无痛分娩法”创始人,您应该最有资格说“见证”了建党百年来的风云岁月。不过,也没有遗憾对不对?我采访您时,您已经100岁了,您笑着说:“我已经活得太久了,该去见马克思了。”
与其他采访对象不同的是,那年我去采访您,已经是怀着一种告别的心情。您年事已高,肺癌晚期,放弃治疗。可能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了,我对自己说。
我期待着您多给我留下一些智慧的语言,一个杰出女性、杰出军人、杰出医生的人生总结,哪怕告诉我一些长寿秘方也好。可您总是在笑,像个孩子一样爽朗地笑,而后唱起了您最喜欢的英文歌。难道人老了,都是笑着迎接死亡的吗?
我不弃不舍地追问、小心翼翼地追问。我握着您的手,好担心握得松了,您就从我的指缝间溜走了。那个下午,在复兴路金沟河社区,我觉得自己是和一个高尚的灵魂在对话。您的一生,全然在给予。军队需要了,您从协和医院来到301医院创建妇产科;新生儿需要了,您撸起袖子在手术室里多次献血;患者没钱了,您把他全家接到自己家吃住几个月;同事需要了,您自己出钱送她去香港进修;群众需要了,您义务办英语学习班免费授课;即使没有人提出需要,您也把位于广州闹市区价值千万的房产捐给了母校。《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赤子之心,允忠允诚》,这是我新闻稿的题目,也是我对您的感受。
采访后的第39天,您走了,完成了人生最后一次给予:遗体捐赠。
我想要的答案,您那天并没有告诉我。但我仍要谢谢您,因为那些笑,那些歌,已经给了我答案。
一百年,究竟是长还是短呢?对于一个人,也许是生命的极限;对于一个政党,经历了百年坎坷、曲折、奋进与勃发,它并不短暂;但相对于它无限广阔的未来,它仍然迈进在带领中华民族实现伟大复兴,带领中国人民实现幸福梦想的征途中。党的历程写满了中国共产党人的传奇,一代又一代中国共产党人跳进历史洪流,推动着伟大的党阔步向前。
作为一名军事记者,我是幸运的。那么多位为人景仰的、载入历史的优秀党员曾是我的采访对象。我曾经握着他们的手,直视他们的眼睛,与他们进行真诚的思想交流,并在一次次采访中涤荡着自己的灵魂。
不论是年轻的余旭,盛年的邱光华,还是年迈的叶惠方,他们的故事千差万别,但他们的信仰忠诚如一。正是这纯洁的、纯粹的、美好的信仰,为人民带来幸福,为民族带来希望,也给我们无数人,带来向上的力量!
采访结束时,我总会对我的采访对象道一声“谢谢”,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但还有一种谢意,我并未表达,那便是给我个人带来的启迪与感悟。
谢谢你们!漫漫星河中最闪亮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