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长征副刊 PDF版下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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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在掌上阅 亮剑弹指间

母亲的影子


■惠子函

镜中的这张脸,与母亲太相似。我久久凝视镜中的自己,在自己脸上仿佛看到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我不仅外表像母亲,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生命,也仿佛接续了母亲曾经的使命。

当年,母亲是部队文工团优秀的舞蹈演员,在她艺术状态最好时怀了我。有朋友劝她,为了延续舞蹈生命,最好不要那么早生孩子。但对当时的母亲而言,孕育我就是她心底最大的喜悦和幸福。

朋友一语成谶,母亲生下了我,随后便渐渐远离了挚爱的舞台。

母亲从未说过她为我牺牲了什么,但如果她要这么说,我其实是会非常信服的。毕竟那一张张母亲走边防、上高原、顶风冒雪为战士们演出的照片,还有那些沉甸甸的奖杯、证书,现在依然被母亲珍藏着,在书架上静静地立着。母亲经常小心翼翼地擦拭它们,仿佛在和过往的青春和军旅生活说着话。

母亲是否后悔过,我不知道,但打我记事起,舞蹈便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在这面形体镜前,我哭过,为母亲教舞时的严厉;我笑过,为母亲难得露出的笑容和肯定赞许的目光。

我跟母亲捆在一起生活了11年。

那些年里,我每走一步,她都在盯着,仿佛给我的脚踝套上了铁球,让我行走困难。我清楚记得11岁那天,我独自前往北京,来到这所全军顶尖的专业院校求学。我感觉自己的脚步突然变得轻盈了许多,几乎要飞起来。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逃离。

从准备舞蹈考试到最后的体检、审查,只用了一周时间。当那张军校录取通知书摆在母亲面前,她的表情由开始的惊愕转为欣慰,继而仿佛有些落寞,最后复杂地一笑。宿命般的,我踏上了与母亲相同的路。

母女都是在无意识中做对手,因为最有可比性。为了担当舞剧的主角,我每天凌晨5点开始训练,无数次重复地踢腿下腰,旋转跳跃,体重超标就穿上厚重的军大衣跑步减重。习惯了咬牙坚持、满身淤青,也习惯了吞下眼泪、委屈自藏。略显肥大的军装包裹着我瘦削的身板,束缚很多,压力不小,但我从未想过放弃。

我要赢,至少赢过母亲。

最终,我如愿得到了想要的角色。表演完毕,全场掌声雷动。老团长说:“你母亲当年也跳了这个角色,你们俩人真像啊。”那一刻我才回过神来,逃不开的,哪怕我与母亲远隔千里,我们之间也会因为一句话被牵连到一起。

在上军校的几年中,我与母亲的联系多是通过电话,但总是说不了几句便匆匆挂断,似乎多留几秒空白都是尴尬。有年冬天,母亲和我视频,问要不要给我寄棉袄,镜头一直对着衣服。我突然想要看看她,于是对她说,把镜头转过来吧。

屏幕上是一张放大的母亲的脸:皱纹好像更深了,眼角有些塌,黑眼圈也遮不住。在纷繁的生活中,母亲慢慢地老去了。外婆离世后,母亲似乎老得更快了。外婆的葬礼上,每个人都很悲伤。只有母亲,看似平静地久久凝视着墓碑上的照片,欲言又止。

做女儿总是容易,做母亲却很难。如今,我21岁。一晃,同母亲分开生活已经10年了。时间意味着距离,而距离又仿佛意味着成熟。

这两年,我作为文艺轻骑队的一员,多次赴边防参加慰问演出。初夏,边防线上仍有几分寒意。高原的风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试探,空气里混着草籽、树芽、昆虫的味道。

面庞黝黑的边防战士们矗立天地之间,与星辰为友、日月为伴。他们为国戍边,远离家人,但精神是蓬勃明亮的。他们领花上的星,像激情的火苗,燃烧、跳动。

轮到我上台表演了,虽然此时头痛欲裂,但我无法辜负战友们热烈的掌声和挥舞的手臂。连续高强度的转场和演出过程中,我始终保持着良好的状态。这是此行的最后一站,我明显感到了身体的透支,心情却是激越亢奋的。这是一个在慰问演出路上即景创作的、反映部队野外驻训生活的舞蹈,对舞蹈演员的体力、爆发力要求都很高。我仰起脖子,伸展四肢,带着最灿烂的笑容旋转。但在做最后一个翻跳动作时,我还是因为严重的高原反应跌倒了。

眼前一片昏暗,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中踟蹰前行。眼前似乎是一条走不完的逼仄通道,周遭寂静又凄冷,但稍远的地方却逐渐明亮。一座座大山高耸入云,一位穿军装的女演员正在山间舞蹈。我继续往前走,愕然间发觉这女人竟是年轻时的母亲。

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滑下,片片雪花落在睫毛上,她的面色已十分苍白。突然,她脚下打滑,摔倒在地。我想上前,脚步却凝在原地。她扶着旁边的枯树,缓缓站起来。我大声喊叫,却未发出任何声音。我就那样看着,她艰难支撑住身体,继续扬起微笑,起舞,耳旁战士们的掌声好像更加响亮了。

最后一个定点动作结束,她终于转身,望向我,却不肯走近我一步。我的目光落在母亲的肩章上,那金色的光芒在这一刻变得柔软而沉实。她是一位母亲,她是一名军人。

我把手举到太阳穴边,向着母亲敬了一个军礼。

母亲是女战士,那炽热如火的、坚韧顽强的精神从来都奔腾在她的血管中。

我缓缓睁眼,泪湿了枕头。歪头,发现母亲在病床前不言不语。她还是疲惫的中年人模样,可黑白夹杂的发间,却有着直抵人心的温暖。她来回抚摸着我打着石膏的右腿。我说:“小伤,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挽起自己的裤脚。那是我第一次细看母亲的腿。该怎么形容呢?膝盖骨有些突出,腿上有道像蜈蚣一样刺目的疤,还有些大大小小无法消除的伤痕。

母亲跟随文工团,去过很多边防连队。一路走,一路创作演出,激励官兵,鼓舞斗志。她身上的伤疤,印证着她走过的路、执行过的任务、履行过的使命。如今的我,也走在这条母亲曾经走过的路上,扎根部队,为兵服务。

看过暗夜辉明的星光,也走过年少刻骨的芳华。许久之前,很久以后,漫长的时光、深邃的情感都叠印在这身笔挺的军装上。那是母亲已经远去的、闪闪发光的生命存在;亦是我正在为之奋斗、热血澎湃的军旅人生。

你看,时间留下的痕迹淡去,又轮回一个簇新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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