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季,我穿着加厚毛衣,在戈壁小城狮泉河镇遇到一位战士。他深情地对我说,如果不是为了祖国安宁和边防稳定,就是地上铺满黄金,顿顿山珍海味,他也不愿意留在这里。但代代相传的“老西藏精神”教育、感动了他,激励他缺氧不缺精神。
朝西北望是喀喇昆仑山,南边是喜马拉雅山,北边则是冈底斯山,这里成年累月被雪山环抱,感觉那雪线高得连雄鹰都难飞过去。这里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风吹石头跑,四季穿棉袄。生活环境固然艰苦,但边防总得有人守,苦总得有人吃。雪域边疆是一种高度,更是一种境界。边防军人在环境恶劣的高寒极地,顽强地坚守边关,把艰苦品出了甘甜,把单调汇成多彩。他们甜中有苦,苦中有甜,甘愿一人辛苦万家甜。
一
一位常年翻越喀喇昆仑山的汽车兵,一次往喜马拉雅山脉腹地一个边防站点运送物资,途中遇到雪崩差点被埋葬。还有一次在荒野,车坏了,他只能从高原湖泊里捞鱼充饥,几天后终于等来战友营救。
他对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老兵到很远的哨所送物资,赶上大雪封山阻隔了归期。他妻子领着3岁的女儿来高原探亲,在路上颠簸的半个月里无法与丈夫取得联系,赶到丈夫连队的时候,女儿却因患高原病离世了。妻子把女儿放在丈夫床上,把从老家带来的旱烟叶子放在女儿旁边,语无伦次地对着女儿说:自从你出生,很少见到爸爸,这一次,就让爸爸好好看看你吧。
战士们都流泪了,对她说:嫂子,我们没有什么能报答您,请接受我们的敬礼!
老兵回到连队后把女儿葬在雪莲花盛开的地方。从此以后,老兵常去的地方是连队旁边的高地,那里没有绿树,没有青草,只有洁白的积雪和雪莲花。
汽车兵常年为边防连队送物资、带书信,是边防连队的报喜鸟,自然比哨所的战士见多识广,听来的故事也丰富,他继续向我讲述:1963年夏,一支骑兵巡逻队到阿里最边远的哨卡什布奇巡逻,断粮后靠吃酸杏野菜充饥,坚持完成巡逻执勤和宣传任务。1973年6月,阿里军分区扎西岗边防连文书、共产党员夏锋宝,在协助测绘人员过狮泉河时看到一名新战士被激流卷走,他跳入河中为救战友而牺牲。普兰一位巡逻兵从马背上摔到河里,马蹄踩在身上,危急之下,战友拼命掀翻烈马救出巡逻兵。1998年11月,什布奇边防连举行了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婚礼,新郎是连长孙耀林,新娘是魏春祥。阿里军分区装备部的鲁忠辉在高原当兵20多年,眼睛患了红眼病,他到内地出差或回兰州探亲,眼睛不治而愈,医生说,这是高原病的一种。人武部一位干部每次进出阿里都先写一张纸条装进口袋,把要办的事,要交代的话全写在上面,安全归来后再把纸条烧掉。
二
八月的一个正午,一阵冰雹刚过就飘起了雪花,我不得不快速离开哨所。一位哨兵对我说:阿姨,非常感谢您。
我吃了一惊,睁大眼睛望着他。
他笑着说,快19岁了,来这里当兵两年,没有见过城镇,没有逛过商店,没有见过红柳以外的树。寂寞心烦的时候,他就跑到蔬菜大棚里,看看绿色的黄瓜叶子,看看红色的西红柿,大哭一场,烦恼就没有了。下次难受的时候,再去大棚。他继续说,阿姨,您是我半年来见到的第二个陌生人,也是我两年来见到的第一个女人。半年前一位首长来这里视察工作跟我说过话,今天您跟我说了这么多话,所以,我要感谢您。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有着难忍的疼痛。
一个暖风习习的清晨,我独自在布达拉宫广场漫步,暖阳照耀着红白相间的布达拉宫,古老的左旋柳婆娑迷离,缤纷的玫瑰摇曳生辉,蝶飞蜂舞,轻歌曼妙。
两位执勤的军人从我身旁走过。
一位奶奶撵着蹒跚学步的孙子说:叫叔叔,问解放军叔叔好!
祖孙俩向鸽子飞翔的方向走去,笑声渐行渐远,执勤的军人也已走向西藏和平解放纪念碑那边。
我站在那里遐想,如果世界一片祥和,还需要军人巡逻吗?还需要军人驻守边疆吗?我们渴望和平,和平却来之不易。我们享受繁荣,却终得有人默默奉献。
一位军官对我说,边防官兵头顶悬着六把钢刀:暴风雨、泥石流、雪崩、滑坡、洪水、缺氧。也许,他只说对一半。
在一个只有男厕没有女厕的边防连,一位连长说他家属住在“女人村”。边疆稳定,军人功不可没,家属牺牲也很大,军功章里有男人一半,也有女人一半。
这个“女人村”在千里之外的新疆叶城。丈夫在喀喇昆仑山、阿里高原、帕米尔高原无人区的雪域边关守防,由于高寒缺氧,不适宜人居,妻子随军到雪山脚下却不能随队,这就是奇特的“随军不随队”。久而久之,人们把军嫂聚居的部队家属区称为“女人村”。大部分军嫂没有走过新藏线,没有到过雪域边陲的哨所,但她们总是有意无意地仰望着喀喇昆仑,想象着雪山那边的山水风物,思念着高原上的丈夫。
“女人村”的每一位军嫂都令人动容。有一位花甲老人,几乎是这里最年长的军嫂。哪家的孩子要上学了,她帮助联系学校;哪家的孩子闹肚子,她帮着照看孩子;军嫂之间闹别扭,她帮助调解。军嫂们把她当作知心大姐、暖心阿姨。入住“女人村”的军嫂越多,老人越欢喜。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人来了一茬又一茬,军嫂换了一波又一波。
老人总是热情相送,每送走一位军嫂,她就到叶城烈士陵园去一次,坐在丈夫墓前大哭一场,一边哭一边絮叨:你为什么死那么早,为什么不带走我,30多年了,那么多女人都走了,都被自己的男人带走了,唯独没有人带走我。我想家,想回内地老家,可又不能丢下你不管。
老人从烈士陵园回到“女人村”后,依旧忙前忙后,笑容满面地关照着军嫂们的生活,继续送走一位又一位军嫂。现在,她的一个儿子也到了边防连队,继承父业,守卫边防。
随着对雪域边陲的逐渐了解,我越来越认识到只要身处边疆,都是奉献。边防军人是奉献,架桥修路的战士是奉献,汽车兵是奉献,援藏者是奉献,小商小贩是奉献,土生土长的边民更是奉献。
三
日土县北部与新疆接壤,喀喇昆仑山和冈底斯山贯穿全境,属于边境县。在日土县民兵训练基地我见证了一个传说,培养一个会说汉话的牧民群众跟上大学一样困难。
五月的日土寒风刺骨,我躲在被窝不愿出门。无须抬头,就能看见喀喇昆仑雪峰在窗外绵亘起伏,雄鹰总是形单影只。风把五星红旗吹得很平展,云絮在明媚的阳光里逸动,仿佛打着寒战,天空一如既往的碧蓝。也许是特意关照我,管理员给我准备了两床被子外加一床绒毯,还有一个能摇头的“小太阳”取暖器。按钮一开,红红的光亮似乎很温暖,但我感觉不到暖意,恨不得把那团红色搂在怀里,走到哪里抱到哪里。
20多位身穿迷彩服的民兵正在操场训练。我只能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包裹严实,走向他们。这里海拔4500米,人们走路时喘着粗气,呼呼、呼呼,如同拉扯风箱,哈出的气瞬间能变成冰雾。他们正在训练正步走、跑步、格斗、单双杠等,每训练15分钟就得休息10分钟,然后再训练。
我问他们训练多长时间了,他们说20多天,马上就结束了。
教官健硕平和,是土生土长的当地人,当兵后曾到新疆上过军校。他对自己的职业充满自豪,希望当一辈子军人。
边境派出所的一位工作人员对我说,边民种地就是站岗,放牧就是巡逻。特殊时期,牦牛和羊也是战士呢!
在波林边防连,因为吃水困难给连队生活带来巨大不便。为此,连队战士开始调教黑牛,黑牛很通人性,独立承担起为全连官兵驮水的任务。战士装好水后只要在牛背上轻轻一拍,黑牛就把水送到各个班排,战士不从它身上取下水它就不走。黑牛每天驮水往返10多趟,甚至20趟,直到完成任务才吃草休息。连队为了美化营区,在院子里种的草,黑牛也从不啃食毁坏。
每年老兵退伍之时,离队的战士总是依依不舍与黑牛合影留念。战士换了一茬又一茬,小黑牛变成了老黑牛,依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命不息,驮水不止。2002年初,与官兵朝夕相处20多年的老黑牛,终因年老体衰去世了。连队为老黑牛举行了隆重的葬礼,立碑纪念这位“编外战士”。
10余年来,当我一次次走近雪域边疆,脚踩戈壁荒原,仰望皑皑雪山时,对驻守、工作、生活在边疆的人们和万物生灵,认识得更加真切;对他们的坚韧付出,也愈加珍惜、敬重、感念。雪山就是战士,战士就是雪山。战士与雪山早已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