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常说“四海之内皆兄弟”。青海湖,即四海中的西海,其地处荒漠,偏僻遥远。父亲说,他军旅人生的第一站,正是这远离人烟的青海湖畔。
父亲是1968年入伍的,那是他人生第一次戴上大红花,坐上解放牌帆布篷卡车,在敲锣打鼓的人群中和母亲挥手告别。坐了两天两夜闷罐车后,他们抵达西宁。一下车,刺骨的寒风呼啸着在脸上划过。冷彻骨髓的大风,是青海湖留给父亲的第一印象。
新兵连3个月过得很快,对父亲这样的农村孩子来说,队列训练这点苦实在算不得什么。第二年一开春,团里把新兵全部分到农场接受锻炼,父亲和其他4名战友被分到青海湖农场。
青海湖地处青藏高原东北部,环湖周长数百公里。湖面东西长、南北窄,略呈椭圆形,乍看上去像一片肥大的杨树叶。5个人守着一万亩地,4辆货车,两排平房。他们在青海湖边,种了整整两年的青稞和油菜。收获季节,团里会派人下来帮忙。
营房紧挨农场而建,四周没有围墙,父亲他们坐在院子里吃饭时,常看见狼群大摇大摆地从不远处路过。为了增产增收,他们又养了两百多只羊,5个人分成两组,一组种庄稼,一组放羊。为防狼叼羊,又养了十几只狗。团里又给配了4匹马。一时间,算是六畜兴旺、五谷丰登。
农场伙食好,蔬菜肉食供应及时。但对年轻人来讲,这里实在太寂寞了,举目远眺,方圆80公里荒无人烟,去一趟倒淌河转运站需要骑马跑70公里。报纸和信件一星期取一次,是父亲和战友与外界取得联系的唯一方式。老班长留下的一台收音机,嘈嘈切切总听不清,时间久了也就没人用了。吃水要去20公里外用马车拉,一次装满4只大铁桶,省吃俭用能维持两三天。冬天,两公里外的日月山上,冰块就可以解决吃水问题。春天冰雪消融,雪水从山上汩汩而下,长长的引水管一路连到营区,算是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光。
青海湖的春季多大风和沙暴,雨量偏少,庄稼的生长只好听天由命。4月初,内地早已桃红柳绿花开似锦,而这里的土地才刚刚化冻。父亲开着拖拉机迎着料峭的春风,开始一年的耕作。远处,连绵起伏的大通山、日月山还覆盖着皑皑白雪,眼前的湖泊平和如镜,折射着和煦的阳光,美得让人心醉。青海湖海拔3000多米,紫外线强烈,父亲的皮肤很快就晒出了两坨“高原红”。
父亲至今难忘那次和死神擦肩而过的经历,就发生在这宛若仙境的地方。那天在拉水的路上,哒哒的马蹄有节奏地敲打着石子路面,父亲和老班长坐在板车两侧,悠闲地聊着天。突然,急促刺耳的喇叭声从身后传来,父亲下意识地回头,但还没等看清什么就感到板车在疯狂地加速,坐在左侧的老班长勒紧缰绳大声吆喝也无济于事。马受惊了。父亲知道,前面不远就是一座狭窄的小桥,再不停下来就要撞上护栏!危急时刻,老班长一把将父亲推下马车。滚入草丛中的父亲,眼睁睁地看着马车向小桥飞奔而去。接着“噗通”一声,坠入河中。所幸后面军车上的战友奋力营救,老班长和马都活了下来。这次经历让父亲对“战友”这个词有了刻骨铭心的理解,那就是生死关头,把生的希望让给战友,把死亡留给自己。在这之后的军旅生涯中,父亲还有几次与死神相遇的经历,但他从不惧怕,他总是说,来当兵就不要怕死,怕死当什么兵!
父亲人生中遭受的第一次打击也发生在青海湖。那是到农场的第二年3月,副指导员来农场检查工作,看到父亲工作踏实认真,做事井井有条,很是喜欢,就建议父亲写入党申请书。那时候,一起入伍的老乡已经有十几个人入党了,一生好强的父亲满心欢喜,认认真真地写了入党申请。没过多久,副指导员捎信让父亲上团里参加会议。结果一见面却被支部书记告知,由于家庭成分问题,入党暂缓。
23岁的父亲像是被打了一闷棍,一时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天已经快黑了,昏头涨脑的父亲在路边好不容易拦到一辆拉煤车坐了上去。一路寒风刺骨,煤渣在眼前随着颠簸起起落落,父亲脸上、身上一会儿就落满了煤屑。
时值3月,路面半冻半融,当地俗称“翻浆路”,非常考验驾驶技术。大卡车一路颠簸,躲避泥坑,谁知怕什么来什么,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还是陷进了冻土坑。父亲见状二话不说跳下车,在驾驶员的指挥下拿着大扳手一下一下砸起了冻土,谁知这冻土比砖头还硬,父亲的手被磨得鲜血直流。但此时已近半夜,就这么等天亮是会冻死人的。父亲用手绢扎住磨破的地方,凭着一股子不服输的愣劲儿,硬是把冻土一点一点给敲碎了,煤车这才又继续行进。
漫天的繁星闪闪烁烁,寒冷从四面八方肆虐而来,坐在煤渣上的父亲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孤苦无依的痛。到了岔路口,父亲道谢后下车,四周黑漆漆的,无边的黑暗笼罩着他。狼的嚎叫声从远处传来,父亲不清楚离营地还有多远,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朝前走。父亲一路唱着秦腔给自己壮胆,走了3个多小时,天边已微微露出鱼肚白,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父亲的一颗心算是放下了。父亲知道,是他的大黑、二毛来迎接他了。十几只狗箭一样向父亲奔来,争先恐后围着他,又是舔手又是摇尾巴,像是见到了久别的亲人,那股子热情劲儿让父亲悲喜交加,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生活啊,就是在用这样残酷的方式教会年轻人成长。
秋天的青海湖清澈明净,蓝得透亮。父亲有时会和战友来湖边散步,有时也会一个人久久伫立湖边。在父亲看来,静谧的湖水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能让一切都沉静下来。
冬天是青海湖最荒芜寂寥的日子。逐水草而居的牧人撑起帐房,安置好家当,又一次认真地面对漫长的冬季。此时,湖岸干爽,发黄的草地成了最好的冬季牧场。父亲早上把羊赶出去,自己裹着皮大衣靠着一块背风的大石头读书,《苦菜花》《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保卫延安》这些经典,都是在放羊间隙看完的。父亲爱读书的习惯就是在青海湖边养成的。
3年后,父亲从青海返回西安,先后在部队多个岗位工作。
算起来,父亲离开青海湖已经50年了,但每当说起上山打狼、破冰捞鱼、风雪天找羊的经历,父亲总是兴致勃勃,神采飞扬。作为军旅人生的第一站,青海湖涵养了他的作风,他的言行举止无一不打下高原军人质朴真诚的印记。他永远昂首挺胸,走路像急行军,每天6点起床跑步,春夏秋冬从不间断,直到60岁因身体原因才由跑步改成散步。他要求用过的东西必须归位,需要什么,总是一步到位,从不翻箱倒柜。他永远关注军队军人,喜欢看军事题材的电影电视。即使退伍多年,他还是习惯出门前对着镜子整理着装,衬衣下摆总要一丝不苟地扎进裤子……
光阴流转,青海湖边开启的军旅生涯渐行渐远,那些美好记忆深深镌刻进父亲的生命,伴随着他人生长河的每一天。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连队给了我呀,勇敢和智慧,从此再也不怕浪打风吹。啊,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都感到珍贵。”和千千万万退役军人一样,他们曾经是,也永远是共和国的军人。青海湖,也永远成为父亲和他的战友魂牵梦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