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满秦岭,岭下一座小城祥和而安宁。
漫步小城,65岁的退伍老兵谷培生举目眺望不远处的大山。丰茂的植被下,一条山路若隐若现。
路的尽头,驻守着郑州联勤保障中心某仓库。恍惚间,谷培生仿佛回到自己火热的军旅青春岁月。
“只有来到这里,我才能感受到父亲对这座大山的爱”
滔滔河水,穿过依山而建的营盘。河畔北坡,松柏掩映。长眠着53名英烈的豫灵烈士陵园摆满鲜花,更显庄严肃穆。
这座陵园建于1964年,那时,正是国防仓储建设期间。安葬在陵园中的烈士,有军事训练中舍身救人的“英雄营长”,有为抢救国家财产被洪水吞噬的英雄群体,还有牺牲在洞库中的24岁副连长……
那是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
60年前,一辆卡车停在秦岭山下,第一批官兵来到这里。4000余名官兵用风钻、炸药、推车等简陋工具,连续奋战10年,在坚硬的花岗岩山体上开凿出百余个洞库,创造了共和国国防仓储建设的传奇。
一个甲子,这座营盘隶属关系10余次调整,一批批蹲山守库官兵缅怀追寻英烈的脚步却从未间断。
清晨,一辆巴士穿越云雾,向着仓库疾速驶去。
巴士内,谷培生、曹希德、柏学经等10余名白发苍苍的老兵身体前倾,焦急眺望远方。
巴士缓缓停靠在豫灵烈士陵园门前。早早在这里等候的郑州联勤保障中心某仓库四级军士长张斌,快走几步来到车门处,搀扶前辈们走下巴士。
虽然张斌与老兵们素未谋面,但他们的名字,张斌很熟悉。驻守仓库的日子中,张斌听着老兵们留下的故事一天天成长起来。
默哀、献花、瞻仰……这一刻,从全国各地赶来的老兵、烈士亲属和仓库官兵肃立陵园,一同缅怀祭奠英烈。
“老营长,我来看你了……”在张斌的搀扶下,谷培生慢慢蹲下身,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轻轻擦拭着墓碑。
情到深处,热泪沿着谷培生脸上的皱纹滑下,落到地上。
泪眼模糊中,谷培生的思绪回到当年那生死一瞬——
1965年夏,新兵营长陈福忠正组织手榴弹实投。新兵王建乐因紧张导致操作失误,将拉脱线的手榴弹掷到了身后。生死关头,陈福忠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一把推开王建乐,用身体压住了手榴弹……
那一年,陈福忠的大儿子陈勇立刚满5岁。在陈勇立儿时的记忆里,父亲下葬时只有一床木板、一席白布、一口用施工木材制成的棺椁。
落叶归根,魂归故里。1982年,陈福忠的爱人万德寅带着陈勇立兄妹三人,转乘两趟火车,又乘坐半天汽车,历时4天来到仓库。他们要带陈福忠“回家”。
挖开坟茔,陈勇立兄妹三人趴过去,跪在地上,用双手一点点扒开泥土,一块块捡起父亲的遗骸。
“我们捡一块,擦一块,想多擦两下,又怕弄疼了父亲。”回忆那天的场景,61岁的陈勇立泪流满面,“那是我5岁以后,第一次再接触父亲。”
遗骨在当地火化,仓库派人将骨灰送到陈福忠老家,并为陈福忠烈士在陵园修建了衣冠冢。
“这里是父亲曾经坚守过的地方,他也会永远留在这里。”跪在父亲墓前,陈勇立泪流不止,“只有来到这里,我才能感受到父亲对这座大山的爱,才能理解他当时的选择。”
祭扫仪式现场,老兵们再次把英烈们的故事讲给仓库官兵。
“怀念是为了更好的前行!”仓库政委王云龙告诉记者,这座陵园是仓库的红色教育基地。每逢新兵入伍、老兵退伍等时机,他们都会组织官兵前来瞻仰。
近几年,仓库专门派人寻访烈士亲属,多次修缮墓地,还修建了烈士纪念碑和陈列室。
老兵谷培生当年曾参与洞库施工建设。退休后,他成为仓库红色教育的特聘顾问,利用3年多时间,收集整理出一部反映老部队历史变迁的纪念集。
“这里埋葬的烈士都很年轻,牺牲时大多还没有结婚。有2名烈士没有留下照片,还有3名烈士甚至连名字都不清楚。”梳理烈士资料,谷培生眼含泪水,“只要我还能动,我就要把烈士们的故事传下去,帮助他们找到家人。”
他们都有名字,他们的名字应该被更多人铭记
“副连长,你安息吧……”在下士牛天龙的搀扶下,一位古稀老人缓缓将酒轻洒在墓碑前。
老人叫曹希德,今年70多岁,专程从湖南郴州赶来祭奠战友。
翻开胸口的衣袋,曹希德掏出一张黑白照片,轻轻抚摸。照片上的士兵是个娃娃脸,甚至有些稚气未脱。
“小伙子,你今年多大了?”曹希德问身旁的牛天龙。
“我今年20岁。”牛天龙回答。
沉默半晌,曹希德指着照片哽咽道:“这是我的副连长罗定安。是我把他背出洞库的,他就牺牲在我的怀里。那年,他才24岁……”
1969年6月,副连长罗定安带领连队挖掘洞库。一天,爆破班刚执行完爆破任务,灰尘还未消散,罗定安就带领曹希德等几名战友一同进洞,查看作业面。
手电光照进洞库,罗定安戴上安全帽,走在前面。快走到施工断面时,洞顶上忽然掉下一块石头,砸在罗定安右额。他当时便倒在地上,血流不止。
见状,身材瘦小的曹希德赶忙喊来战友,把罗定安背到卫生队。躺在曹希德怀里的罗定安意识模糊,嘴里一直念叨着:“洞库打穿了没?”
“这是副连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讲到这里,见证当时情景的老兵段寿妹老泪横流。他回忆,为了抢救罗定安,部队协调铁道部,让经过这里的特快列车临时停留一分钟,送罗定安到西安治疗。
火车停靠站台,但罗定安因伤势过重,没有上车就永远闭上了眼睛。
“副连长本来打算这个洞库打穿后休假回家,和未婚妻办婚事……”曹希德说,“他没有留下后人,父母也不在了。我们几个老兵就约定,每年都来祭奠他。”
山上有风吹过,仿佛哀乐低回。
20岁的牛天龙曾觉得,“牺牲”这个词,离自己很远。看到照片上罗定安那张朝气蓬勃的脸,他又觉得,牺牲并非只是一个概念,而是与军人的使命、自己的使命紧紧联系在一起。
牛天龙想起第一次进洞库的情景:“头直发蒙,腿有点软。”3年前,他第一次走进洞库,看到满眼全是危险品,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搬运时,牛天龙不慎脱手,将一箱子摔在地上。
“退后!”班长张斌快速疏散官兵,让他们向安全地域转移,自己却单独留下来拆箱检查。
排除险情后,张斌和牛天龙的额头上都是汗水,一个是满头热汗,一个是满头冷汗。
“当年开山凿库时,排除爆破后的松动石块是最危险的工作,第一个冲进去的一定是党员干部。如今,这个传统你们延续下来了……”提及这件事,老兵曹希德颇为感慨。
一阵手机铃声打断了曹希德的话。打开手机,一条信息跳到屏上:我们找到罗定安的亲属了!
发信人是仓库政治工作处干事王一锦。原来,2021年3月23日,王一锦赶往郴州,为烈士“寻亲”。那时,他没想到,这条路竟然如此艰辛。
当年,由于部队移防、编制调整等历史原因,像罗定安一样,一些烈士与亲属失去联系。时间过去半个多世纪,如今要找寻烈士的亲属,犹如大海捞针。
“再难也要找!”仓库抽调专人负责,还发动谷培生、曹希德等老兵,不厌其烦地打电话到相关军分区、武装部,寻求帮助。
得知部队专程派人赶往湖南资兴市寻找烈士亲属,老兵尹堂认第一时间赶来,与王一锦干事碰头。两人一同到当地武装部,搜寻关于罗定安的信息。
遗憾的是,在武装部留存的档案中,并没有找到罗定安烈士的信息。临别前,武装部的同志说:“这些年,部队很多人曾打听过罗定安的信息,但一无所获。”
在武装部领导的帮助下,王一锦又来到资兴市退役军人事务局,查阅了近70年来所有罗姓烈士的档案,包括湖南烈士名录,依然没有找到线索。
走出退役军人事务局,王一锦有些泄气。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他寻访了当时救治罗定安的军医罗明亮,希望找到关于烈士的蛛丝马迹。
两天后,王一锦从罗明亮爱人那里获悉:罗定安有个侄子,叫罗州,在郴州市卷烟厂工作。
那天,王一锦激动得难以入眠。取得联系后,他们得知,罗州还有个姐姐。老兵尹堂认马上赶到罗州的姐姐家核实情况。
“这就是我的叔叔!”看过照片,罗州的姐姐一眼就认出了亲人。一直以来,为叔叔罗定安扫墓是罗州全家人的心愿。
罗定安的墓碑前,老兵谷培生努力站直挺胸,身后是绵延的秦岭山脉和密密麻麻的松柏。
点击屏幕,谷老把照片发给王一锦,请他帮忙转交给罗州一家。“他们的叔叔永远留在了这里,但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叔叔活在更多人的心里。”谷培生说,“来到仓库,见到一茬茬官兵用青春守护着大山,保卫着祖国,我们很欣慰。”
“我们一直没有放弃为烈士寻找亲属。”仓库政委王云龙介绍说,由于历史原因,很多烈士的亲属找不到烈士安葬之处,烈士的名字也没有在当地政府部门登记。
为烈士正名、为英雄留影,把烈士的事迹向社会传播,让更多的人缅怀烈士、崇尚英雄,是当代军人的责任和使命。
只要你坚持着,不放弃、不离开,人生的意义就会闪耀在头顶
祭扫过先烈,张斌带上新兵刘天成,陪同老前辈们到库区看一看。
洞库内,各类型号的物资整齐存放,智能除湿器、工字型吊车、防静电地坪等现代化设备一应俱全;洞库外,官兵正进行收发作业,野战叉车举起数吨重的物资快速装载,还有2架无人机盘旋空中进行例行巡库。老兵们睁大眼睛,竖起大拇指。
“这几年,仓库职能发生了很大变化。”在现场指挥收发作业的仓库主任孙小兴介绍说,他们正由单纯的物资收发、存储管理等保障任务,逐步向前出遂行、伴随保障转变。去年深秋,仓库官兵首次前出数百公里,深入陌生地域搭建野战仓库,圆满完成保障任务。
对于这些变化,新兵刘天成感受并不明显。上个月,张斌刚把他们这批新兵接进库门。
来到连队,“00后”刘天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班长,我们什么时候去打靶?”
“等你成为一名合格的保管员,就差不多了。”张斌说。
看着军旅剧长大的刘天成,对部队生活充满憧憬。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名优秀的坦克兵,征战沙场。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来到山沟沟,驻守仓库。
巡库、守库、管库……单调重复的工作,让这个年轻人有些失去耐心。
终于,一天巡库回队的路上,刘天成憋不住了:“班长,你守着大山过了14年,有啥意义?”
过了半晌,张斌才开口:“当年,那些老兵把生命留在这山里,他们值得吗?”看着远处的大山,他又问了刘天成一个问题:“喀喇昆仑的烈士,把清澈的爱献给祖国,他们值吗?”
山风呼啸,刘天成一言不发。
其实张斌能感觉到,这群“00后”小伙子们,心里都装着外面的世界。自己何尝又不是如此呢?仓库每天都有车拉运物资,司机师傅总会把流行的热词捎进大山。
说不一样,其实也一样。在这里,回家的机会少之又少。2017年,仓库5号哨位才有了手机信号。不能与女友花前月下,甚至连电话粥都煲不成,先后有2个女孩与张斌“吹灯”。
2019年底,通过家人介绍,张斌与现在的女友相识。女友鼓励张斌退伍,盼望早日结束异地恋状态,未来也好有个着落。面对走与留,张斌也曾犯难。一边是守护多年的仓库,另一边是父母催婚和远方姑娘的眷恋,他也难以抉择。
想离开,只在转念之间;想留下,心里就得有一把锁。一天,张斌和女友打电话,无意间说起仓库重新整修烈士陵园的事。
那天,张斌第一次给女朋友讲了驻守的大山和陪伴他巡逻的军犬。讲到烈士罗定安牺牲前一天准备返乡结婚的故事,电话那头的女友已经泣不成声。
“你放心,你在那里守着山,我在这里守着家。”平复情绪后,女友动情地说。
当天晚上,张斌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样的一段话:一个人、一段爱情、一份事业、一种操守、一种坚守、一个心愿……只要你坚持着,不放弃、不离开,人生的意义就会像秋天树上的果实一样,闪耀在头顶。
送走老前辈们,仓库的生活恢复了平淡,官兵们一如既往地查库、巡逻。
那晚,新兵刘天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一闭上眼,脑海中就会浮现前辈们望向洞库时湿润的眼睛。
“日子,就是问题叠着问题,自己应该做的,就是挺胸抬头去应对。”刘天成想,在这一天,就要对得起那群“把命都搭在这里”的老兵。
凌晨1点45分,张斌穿戴整齐,准备叫醒刘天成去巡逻,却发现他的床铺空空如也——昏黄的灯光下,刘天成早已穿戴整齐,牵着军犬站在门口。
“当一名优秀的保管员,应该也算好兵吧?”巡逻路上,刘天成走在前面,喃喃自语。见张斌没回话,他转过头,追问:“班长,你说是吧?”
2个多小时后,查完最后一个点位,张斌和刘天成坐在陵园前的台阶上歇脚。“班长,过去我巡逻时,不敢靠陵园墓地太近。现在,走到这儿来,还觉得挺亲切。”刘天成摸着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咱以后常来这里走走,也能和这些睡着的老兵们多说说话。”
夜空中一片漆黑,只有路灯散发着点点光晕。刘天成逆着光看去,张斌眼中分明有星光在闪耀。
图①:清明节前夕,郑州联勤保障中心某仓库官兵祭奠英烈。郭路华摄
图②:郑州联勤保障中心某仓库官兵为烈士扫墓。郭路华摄
图③:郑州联勤保障中心某仓库官兵执行巡逻任务。张连涛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