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杨贵珍拨开洞口的矮树丛,小心翼翼地从密营里走出来。她十分警惕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已经很安全了,这才抱着一只水罐,紧贴着崖壁向溪边走去。
密营很小,很隐蔽,在长满野葡萄藤的断壁与一片茂密的杂树之间,就像是被风吹落在山中的一颗干瘪的果子,很难被人发现。而那条小溪,就在密营百步开外的地方。正是秋天,满山遍野的树叶和藤叶都已经变了颜色,红红黄黄的,仿佛被谁胡乱涂抹了一层油彩。
快要走到一半的时候,杨贵珍突然站住了。
她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声音。那声音随着一缕若有若无的晚风,从不远处的小溪那边传过来,一阵儿踌躇,又一阵儿急迫。这让杨贵珍警觉起来,忙摘下背上的那支马枪,紧张地伏下身去。
循声望去,杨贵珍很快就看到了一个影子,不觉吃了一惊。与此同时,那支马枪的枪口已经指向那里了。此刻,那影子就躲在溪边茂盛的草丛中,伸长脖子,把整个头颅探向了水面。
到底是什么?杨贵珍不禁有些疑惑。
就在这时,那个影子猛然间抬起头来,抖了抖唇边的水滴,回过头去叫了一声。就是那声叫,一下把杨贵珍逗笑了,这才看清,原来是一只狍子。
她已经半个月没有吃上一粒粮食了。她没有吃的,老宁也没有。她没有吃的倒没有什么,她可以吃野果子,吃树叶和树皮,但是,老宁不能只吃这些。老宁是她的丈夫,现在就躺在密营里。
那只狍子来得可真是时候,她想,她和老宁两个人,很快就能享受到这顿天赐的美味了。不过,他们都应该节省着点儿,三顿两顿造光了,以后就更不好办了。
她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那只狍子瞄准了。她开始数数,她要在数到三的时候,把其中的一颗子弹射出去。
但是,她只数到了一,就数不下去了。她的目光越过准星,突然看到一只小狍子从一旁的草丛里走出来。那只小狍子太小了,就像是一只得了软骨病的羊羔子一样,一步三晃地总是站不稳。
它一定是那只狍子的孩子了。她想,它可真是一个可爱而又可怜的孩子。
望着那只小狍子,她又想,如果我把那只狍子打死了,它以后怎么活下去呢?她的心里像翻江倒海一样,想着想着,就慢慢把枪收了回来。
可是就在这当儿,枪却响了。“砰”的一声,把她吓了一跳。那只狍子还没来得及叫唤一声,就应声倒了下去。小狍子慌乱地站在那里,看着倒在地上的妈妈,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它突然一下就站不起来了。它开始呼唤它,声音凄切地呼唤它。很快,它就看到有一群人从身后的坡地上跑了来,一边跑着,一边兴奋地喊着什么。
这时,她听出了这是日本人的声音,一颗心旋即又提了上来。后来,她看到,那些人跑到那只狍子倒下的地方,把它从那片被血染红的草丛里拾起来,和那只被眼前景象吓坏了的小狍子捆在一起,头也不回地抬走了。
那声枪响,让宁满昌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努力挣扎着身子,半晌才从地上坐起来。之后,他就像一个开始学走路的孩子一样,一寸一寸挪向洞口。
暮色哗啦一下涌了过来,险些把他撞个跟头。咬牙坚持着再次站稳之后,他抬眼看到,杨贵珍怀里抱着那只水罐,已经快要来到洞口了。
“怎么了?”宁满昌小心地问道。
杨贵珍听到声音,抬头见他站在那里,不觉怔了一下,紧接着,她就向前紧走了几步。水罐里的水花溅了出来,把她的衣服打湿了。“老宁,你终于能走了……”她说。她实在抑制不住心中的惊喜,眼里的泪花子,一下涌了出来。
他说:“我听到了枪响,到底怎么了?”
“他们又来了。”少顷,她说。
他知道“他们”是谁。从上个冬天开始,日本人的讨伐队,天天在山里转,他们纠集了一批又一批的山林队、“靖安军”,采取梳篦山林的策略,封锁了每一道进出山林的路口,妄想以此将抗联队伍一网打尽。那些人真是心狠手辣,他们发现一处密营,就烧毁一处。那些抗联的伤病员们,很快就连一处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无奈之下,为了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打通与外界的联系,两个月前,抗联队伍不得不翻山越岭走上西征的道路。
可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西征路上的第一仗,自己腿部就中弹负伤了。他再也不能跟着队伍一起西进了。不但他不能,就连杨贵珍也不能了。后来,他们就来到了这座密营。
一天又一天,到现在,两个月过去了。这两个月可真是漫长。起初的那些日子里,宁满昌的情绪一直不好。他的伤口很疼,疼起来的时候,他把脸背向杨贵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杨贵珍束手无策,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他见她那样,心软了一下,但是接着还是怂恿她,说:“我的伤好不了了,站不起来了,会拖累你一辈子,会一直把你拖死的,所以,你不如早一天……”杨贵珍不答话,默默地坐在那里。
为了让宁满昌尽快好起来,她必须经常离开密营,跑到山林深处,把一些老鸹眼树皮扒下来,然后熬成膏药,敷到他的伤口上。这种树皮,治疗枪伤效果很好,这让他慢慢地对未来有了信心。
宁满昌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可他的话却越来越少了。
杨贵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故意没话找话地问他:“老宁,等把日本子赶跑了,东北解放了,你最想做什么?”
宁满昌想想,又想想,笑了一声,说:“想做的事情太多了,可我哪样都没想好呢!”
杨贵珍嗔怪道,那你再好好想想。宁满昌想啊想啊,还是没有想出来,扭头问她:“那你呢?”
杨贵珍卖个关子,说:“你猜。”
“我哪里能猜得着?”宁满昌又笑了笑说,“脑袋长在你头上。”
杨贵珍憋不住了,爽快地说:“我不像你,我早就想好了。我喜欢孩子,等打完了日本子,我要为你生一大群孩子。以后小日本子再敢欺负咱,咱就让孩子们打他!”
杨贵珍的话,着实把宁满昌逗笑了,他一边捂着伤口一边说:“行,我答应你,就让你给咱生一大群孩子,让他们天天像小鸟一样围着你叽叽喳喳打转转……”
“难道你就一样都没想好?”杨贵珍仍不甘心,继续问他。
宁满昌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说道:“贵珍,我想吃酸菜馅的饺子了。”
杨贵珍感到鼻子一酸,眼睛一下子又湿了。
这天夜里,杨贵珍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那只小狍子,在溪边的草地上又蹦又跳。太阳从东方的山峦上升了起来,把一道道金色的光芒洒在它缎子般丝滑的皮毛上。可是,就在它把头探向溪流,将要欢饮一番的时候,她忽然发现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从不远处的一片草丛里伸了出来。看到那支枪口,杨贵珍惊出了一身的汗水,接着,她一边着急地扯着嗓子大声喊叫着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一边不管不顾地扑了过去……
宁满昌使劲拉了一下她的胳膊,把她拉醒了。
宁满昌一直没睡着。
杨贵珍坐起身子,说:“我又做噩梦了,我梦见那只小狍子了。”
宁满昌没有说话。杨贵珍说:“再说会儿话吧!”
过了一会儿,宁满昌这才说道:“贵珍,咱们去找部队吧!咱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你看,我的伤已经好了。我已经想好了,明天咱就走!”宁满昌的话很坚决。
杨贵珍望着他,不无担心地问道:“老宁,你真的能走?”
宁满昌咬着牙,嘴里蹦出了一个字:走!
天要放亮的时候,杨贵珍搀着一瘸一拐的宁满昌,终于离开了山缝里的那座密营。这时,山里的风已经开始凉起来了。她想,再过上一些日子,山上山下就该是白茫茫的一片了,下雪天一到,抗联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他们就这样一步一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着。两个人谁也说不清楚,他们到底能不能顺利地找到自己的队伍。山林里到处充满了危险,而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呢。但是,到这时为止,他们都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