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平:和平年代,军旅诗歌是难写的,那些直线方块的整齐划一、爬冰卧雪的摸爬滚打和边关海岛的风花雪月,在一代代诗人的反复吟咏和歌颂中,已经被读者们所熟悉。作为新生代军旅诗人,朴耳正以她的努力给读者带来惊喜。
面对一场军事演习,“世界”在诗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沙盘”。朴耳选择一个伞兵视角,让“落日和我在同一高度”,在诗歌中“俯视平原,我触碰/装甲部队的感情线/以三处起伏,勾勒出/隐秘河川。转向东南/军舰在海面打了几个结/海鸥衔着夜幕,飞过结点”“我的耳朵里灌进/群马搅动风暴的声响”(《黄昏伞》)。在朴耳的笔下,只见舰载机飞行员“在齐步与跑步之间/握了十万次拳/攥着这期间坠落的/所有苹果,抵御载荷/十四度仰角起飞时/他收集苦味”。但在“飞行的时候,他们是/神秘的天才诗人/不肯透露/调制十四度盐的配方”(《十四度盐》)。
军队是大学校、大熔炉,在朴耳的心中,军队也是“良田”。在《良田》一诗里,诗人不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而是在“播种”了沙葱、左手、骆驼、颠簸机翼、沙尘暴、萤火虫、鹰的羽毛、补给车、三次抽不完的烟、带刺的花、稻草人、女记者的泪之后,“收获”了雨水、绿洲、坦途、钢铁纪律、明月夜、目光如炬的哨兵、妈妈的信、还在做的梦、青松墓园,以及姐姐和爱人。朴耳把这些日常生活中司空见惯却又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或抽象或具象的人与物集合在一起,让我们的眼睛跟随她的诗歌领略军营良田的丰收美景。瞧!诗人最后“种下秘密/长出不会飞的鸟和不会游的鱼/种下一盏灯、一个房子/一只东张西望的旱獭/长出三个人的哨所”“我种下我/长出我们”(《良田》)。诗人写的是只有三个士兵的哨所,我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是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而诸如艰苦、奋斗、奉献、牺牲、爱情、家庭、泪水,都站在文字背后等着你好好去琢磨去回味。
在朴耳的诗歌中,军营生活变成了诗意的栖居,让我们看到了丰富的情感。那是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当诗人来到静默于“只有风”的山窝子里的三连,听到连长和一班长在隧道口谈起了故乡,“星星掉进河里流向故乡,路途遥远/他们看不清故乡的模样”。离开家乡太久了,故乡只能“在薄暮时分爱人投出的信里”“连长记起了故乡的梅雨,一班长吃光了烙饼上的芝麻”(《星星连》)。就在诗人这样的“轻描淡写”之中,在“两个异乡人相顾一笑”之中,我们看到了“一家不圆万家圆”的家国情怀。更有趣的是,诗人还为这个因条件艰苦“分不清日月星辰和二十四节气”的连队取了个十分好听的名字——“星星连”,给诗歌增添了童话的色彩。这样的烂漫和天真,在朴耳的诗歌中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新鲜方式呈现,让你不能不佩服她营造诗歌意境的能力。在《资历章》中,诗人以绿色、蓝色、黄色三个段落状写了一个士兵的心路历程,“我把坚硬嫁接在骨头上,猎豹、鹰/石头和荆条在九年前的这一天/从我身上发出芽来”,表达了士兵对牺牲的连长的怀念和感恩。
朴耳军旅诗歌创作的素材来源于真实的军营生活,大多是她以军事记者身份深入基层部队采访时遇到的人和事。我敢肯定,朴耳是在完成新闻采访本职工作任务之后,心中还有许多感动,还有许多需要表达的东西没有表达出来。于是,她从新闻结束的地方重新出发,用诗歌来倾诉自己的仰望和敬意。就像“离开同一座高山/去往同一流域的黑/掀起同样大小的水花/哺育同样多的鱼/迎接同一场风暴”(《殊途》),朴耳试图通过诗歌来接受生活、人生和文学的挑战,或者挑战自己。
战地是生死存亡。但在朴耳的诗歌中,战地也是自然,在狙击手的准星与兔尾草之间,在大地之上。战争是残酷的,“子弹在大地之上,手掌之上/弹壳灼烧后落下/是为墓碑”(《准星与兔尾草》);士兵是勇敢的,“鱼跃,引燃,钻入弹道/最后一颗子弹刺穿天空/士兵回到大地之下”(《大地之下》);但见到了海军的水兵兄弟,在“舱门关闭,时空消失/大海被丢到天上”(《蝶翼》)。当然,最难忘的还是喀喇昆仑的班长,“请你双腿挺直脚跟并拢/脚尖分开六十度,站成一把/等腰三角尺,然后找到/地形图上的蓝色地带/好带我们深入虎穴”。在军营,班长被誉为“军中之母”,是士兵心中“冲击暴风雪要保持战斗姿势”和“辨认北极星的方位”的那个人,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和“移植喀喇昆仑的心跳”的那个人,是士兵的榜样,是诗歌的英雄。“班长,请别在这个冬天沉睡/请你醒来,再站一班岗/如果站不动了,那么请你睁开眼/把枪,放在我们手上”(《喀喇昆仑心跳》)。朴耳以其特别的柔情向边防军人致敬,英雄在诗人的长短句中获得了不朽的永生。
在《一个士兵的遗书》中,朴耳以第一人称自述的方式让我们听到了一个在阵地勇敢战斗、不怕牺牲的士兵的心里话:“像等待军号吹响时我跳动的耳膜/让据枪的手,一刻也不敢松动/还让我的脚,像鹰爪深深扎进大地/在引信引爆战斗部之前/我是一张拉满的弓/紧绷且酸涩/却觉得幸福/因为你正睡着/或许还会梦到我”。读到此处,我们不能不想起“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因有人为你负重前行”。面对这普通一兵,我们怎能不热泪盈眶?
朴耳的诗歌是现代的,语言鲜活又有着属于她自己的概括性、形象性、抒情性和音乐性。她诗歌中静静流淌的钢铁旋律和彰显的青铜品格,带有一种含蓄的张力和个性,以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文字给我们塑造了和平年代士兵的英雄之美。我很想问问她,这种瑰丽的想象力和词语组合能力是从哪里来的。从她的潜力和实力里,我亦欣喜地看到了军旅诗歌未来的希望。
朴耳:做军事记者的那几年,经常去部队采访,见过那些最可爱的脸庞,有的明媚动人像夕阳下冰山的雪线那般闪耀;有的不善言辞却有诚恳的笑容;有的已成为相框中永远的黑白照片,让光荣的勋章再也找不到佩戴它的胸膛。他们在边境线上手握钢枪、在甲板上滑跃14度仰角起飞、在村庄之上放弃收敛翅膀选择永不着陆……他们被雨雪风沙磨出千百种棱角,在我心中汇成一个形象:单纯真挚、坚韧超脱、视苦难为馈赠、化十年如一日。他们种下太阳,长出璀璨星空;种下补给车,长出妈妈的信;种下玫瑰,有时却长出青松墓园。
就是这样可爱的他们,常常使我对热血激昂的战斗生活心生向往,使我有时热泪盈眶,有时却陷入长久的沉默。于是,在完成采访任务之余,我选择用诗歌的方式记录——关于他们的白天与夜晚,关于他们的战斗生活,关于他们显露在脸上的以及内心深处的隐秘角落。当他们把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我会同时记录下那只从甲板跳下大海的晕船的老鼠和那只扭着屁股在哨所门外东张西望的旱獭,记录下那些灿烂的时刻与沉重的部分,那些快乐与泪水,那些不舍与不流泪,用一种明亮的方式书写属于他们的激越、拼搏、忍耐以及释然。
诗歌写作对我来说不仅是对现实生活的记录,是一种对自我的确认,也是一种情感的纪念与安慰。4年前去红其拉甫边防连采访,与塔吉克护边员拉齐尼·巴依卡聊天,得知他一家三代接力护边,他也曾参军入伍,退役后当了一名护边员,成了边防连官兵的“编外战友”。回去的路上我便写下了他和战友们的故事。然而就在1月4日,我却在新闻中再次看到拉齐尼,他牺牲了,为救一名落水儿童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新闻视频最后的镜头是拉齐尼坐在地上,唱着那首塔吉克民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我哭着看完了视频,不敢再看第二遍。我找出那年发表作品的报纸和杂志,重读了一遍,以这种方式对“帕米尔雄鹰”拉齐尼表示敬意和怀念。看着手机里珍藏多年的合影——我俩挽着胳膊,笑得灿烂——我相信拉齐尼一定是变成了一只真正的雄鹰,永远守护在喀喇昆仑上空……
我的写作帮助我获得了一种慢的秩序。凭借它,我可以体味出军旅生活的独特滋味;必须进入一种慢,在慢中抓住流沙一般的天真与新奇;而唯有慢,支配着快的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