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公社的秘书。
公社位于冀东一个山区,距离县城约50华里,名字很好听,叫梨树公社。那时候,我有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从县城坐上公社供销社来拉货的马车,一路穿山越岭,约摸四个小时的工夫,才到达目的地。一路上,我觉得一切都那么新奇——天空是湛蓝的,溪水是清澈的,山峦是苍翠的,间或有炊烟在山窝间袅袅升起,充满了诗情画意。
到了工作地点,已是晌午时分。当天,公社干部大多数去村里蹲点抓工作了,书记专门交代和我分在一个宿舍的小王老师留下来安顿我。公社机关所在地曾是一个地主家的院落,五间正房是公社干部的办公室,西边一溜儿厢房是信用社、税务所和兽医站的办公用房,最里边的一间,就是我们的宿舍了。
小王老师热情地接过我手里的行李,朗声说:“欢迎大学生来到我们公社!”我一进门,就看到一个土炕,炕上摆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饭桌。小饭桌上居然还摆着一盘红梨。新鲜的红梨,芳香扑鼻,粲然放光,红彤彤的表面还撒着细腻的水珠儿。“这是我们公社特地欢迎大学生的!”小王老师真诚地说。
盘腿坐在小饭桌旁,我吃了自己到基层工作后的第一顿饭:高粱米粥,加上白菜炖豆腐。边吃边聊,我问小王老师:“学校里有啥困难没有?”“困难倒没啥,就是快开学了,书本费还没收齐……”小王老师欲言又止。
“还差谁家的?”我问道。“村东头紧靠河边的那一家,潘婶儿家,她家老二的书本费还没交。”小王老师回答。
我心里想下午正好没事儿,不妨去会一会这个“不自觉”的潘婶儿,也算是帮着学校去解决一个难题。
时值天高气爽的季节,庄稼正在收割,田野处处可见农民忙碌的身影。村东头有一条几米宽的小溪,溪水清可见底,游鱼追逐流动的白云,透明的小虾在绿绿的水草间嬉戏。举目四望,群山环绕的村落,仿佛世外桃源。
潘婶儿家的院子没有围墙,只是围了一圈河滩上捡来的大块鹅卵石,上面再插些荆棘。我敲了敲门,就迈进她家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核桃树,还有一个石碾。我高声问:“潘婶儿在吗?”只听屋里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呐,进来吧!”
我一进门,一只母鸡扑棱棱飞到锅台上,锅台连着炕,炕上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正在做针线活儿,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她抬起头,问:“同志,有什么事吗?”
眼前的潘婶儿面容虽有些苍老,但眼神却像屋外的溪水一样清澈。忽然,我看到了墙上挂着一个镜框。那个镜框擦拭得很干净,简直是一尘不染,与屋里的烟火气和几乎乌黑的墙壁形成了鲜明的反差。镜框里的内容更让我心里一惊:那是一张《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证书顶端印着庄严的八一军徽和火红的八一军旗。下面印着一行行仿佛在跳动的文字:李大弟同志于1951年3月参加革命工作,在某部任战士,不幸于1953年6月19日在朝鲜光荣牺牲……其家属得享受烈属优待为荷……落款是中国人民志愿军司令部、政治部。
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中涌动着崇敬之情。“同志,你有什么事儿吗?”潘婶儿再次问我的时候,我已经不知该说什么了,只能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我没事……我是新来咱们公社工作的刘秘书,来家里认认门。”“哦,都说公社来了个大学生,就是你呀!”潘婶儿上下打量着我,眼神特别慈祥,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家大弟如果活着,也该长得跟你一样高了……”
泪水瞬间盈满了我的眼眶。“潘婶儿,你等一会儿,我还忘了带一件东西。”说完,我一溜小跑回到宿舍,端起炕桌上那盘红梨就往外冲……
回到潘婶儿家,我拉住她的手说:“婶子,这是公社慰问军烈属的梨子,您尝尝鲜。”潘婶儿用袖子擦擦眼睛,慢声细语地说:“政府年年都来慰问,我们也没啥困难,不用党和政府操心……”
“娘,我回来啦!”这时,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冲进了屋里,掀开水缸的木盖儿,拿起水瓢舀了多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着,然后一抹嘴说:“我们玩打仗的游戏,俺又赢了!”
吃过晚饭,天已经擦黑了,点点灯火让山乡重回静谧。油灯下,我递给正在看小说的小王老师八角一分钱,对他说:“给你,潘婶儿交了李二弟的书本费。”只见小王老师瞪大眼睛,嘴巴张得老大:“什么?公社的董书记刚刚给了我八毛一,也是说潘婶儿交的!”
……
一场冬雪,让群山和小小的山乡都披上了晶莹闪亮的银装。与寒冷天气相反的,是欢送适龄青年入伍的热烈气氛。人们敲锣打鼓,燃放鞭炮,向即将启程的年轻人致敬。在公社的大门口,我看到李二弟穿着一身绿色的军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正在和潘婶儿道别。
雪还在下着,这更加激起了孩子们的热情。十几个鼻尖儿冻得通红的孩子,在大路两旁聚集着,带着羡慕的眼光观看着哥哥们参军入伍的火热场面。雪花飞舞中,一声声清脆的童音在群山间久久回荡:“一人当兵,全家光荣!”“一人当兵,全家光荣!”